木兰坐在席子上, 头上有草棚遮盖, 没有阳光直射感觉自己好了些,不多时陈大满头大汗地跑来, 给她端了一碗冰凉的井水,木兰一边喝, 一边问道:“咱们胜得多吗?” 征发兵三万,募兵一万,就算不是所有人都会蹴鞠, 但从基础人数上来说,应该是她这边胜得多一些吧? 陈大擦了一把汗,小声地道:“昨天有一百多个小队在比,今天剩下五十多队了,咱们这边只有十三支队伍, 霍将军经常替人下场的。” 霍去病的蹴鞠水平真不差, 这年头没几个人能像他有那么多精力体力和时间花在玩乐上,不少人还是这趟从军才学来的蹴鞠玩法, 自然要弱势许多, 就这么弱势了, 一旦看到强队,霍去病还要心痒难耐替补下场, 精准打击了不少本来有希望入围的小队。 光是听陈大的语气就知道她有多怨了,木兰忍不住笑出了声,又问:“最后的胜者是不是有彩头拿?” 陈二紧紧地盯着一场正在进行的蹴鞠,嗯嗯地应道:“霍将军说胜者奖励一人一头牛,队长还有一颗金绣球拿。” 木兰顺着陈二的手指看去,果然见远处一颗木桩上摆着一颗金线满锈的漂亮蹴鞠球,那球明显不是用来踢的,而是玩赏之物,大概是霍去病自带的那些蹴鞠球里比较珍贵的一颗。 奖励做足,彩头丰厚,也怪不得这样热闹,木兰打眼一看就知道很多人都没去城中玩耍,反而都聚在这边看人蹴鞠,她是不在乎输赢的,喝完一碗井水,又啃了一个瓜,正坐着乘凉呢,就听那边赵破奴愤怒地嚷嚷起来。 陈大跑过去听了一会儿,回来也气恼道:“咱们有个队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连胜,踢得很厉害的,刚才霍将军跑下场去了,替他们的队踢先锋,他就是不想叫咱们的队赢。” 木兰眼睛都瞪圆了,愤怒地把瓜皮扔在地上,“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她说着就冲过去了。 霍去病哪里愿意和木兰蹴鞠?灵活得跟个猴儿一样,还动不动犯规,没多久就被逼得离了场,郁郁地和木兰一起在草棚里坐着啃瓜。 边郡这边热热闹闹了一阵子,战报传进长安,顿时也叫朝中炸开了锅,天子刘彻自从得了战报,就在宫里一顿发疯,睁眼问朕的振武侯呢?闭眼问冠军侯去哪了?白天开朝议命群臣讨论如何封赏二人,回到后宫忍不住拉着妃嫔询问她们,对朕的去病和朕的木兰什么看法。 妃嫔都僵住了,臣妾能有什么看法啊?夸人家少年英武,自己很倾慕?还要命否?不夸,天子亮晶晶的眼神在看着你哪! 自高祖白登之围后,匈奴一直是大汉王朝的心病,恶邻在侧,文景二帝与民休养生息之时,每年要花费大量资源供给匈奴,还要立个和亲的名目,多少大汉公主命丧草原,多少民脂民膏养肥敌骑。 直到刘彻长成,他不愿意出钱出人了,匈奴这恶邻立刻翻脸,年年来犯,烧杀抢掠,然后朝中的求和派就抖起来了,明里暗里劝诫君王,想让刘彻恢复从前的局面,嫁几位公主吧,出些血吧,这样就没有战事了啊! 刘彻愤怒得想屠灭这些人的九族,和平岂能是跪着求来的?他奋力掀开棋盘,举国之力寓兵于民,养出百战之军,如今大胜连连,战局一派大好,仿佛压迫了大汉这么多年的匈奴是纸糊成的老虎,一撕破脸就烂透了。 刘彻心中的火焰几乎要胀破胸腔,他到处和人炫耀,炫耀的不是两个立下战功的少年,而是急切地在让人歌功颂德,证明自己决策的正确性。 然而问题是吧,刘彻不光喜欢和人吹有功的臣子来证明自己,他吹得上头了……还喜欢夸张,然后再现编点。 长安城内一处简朴的民居内,太史司马谈正和游历归来的儿子司马迁叙谈,谈及如今的战局,司马谈叹息地道:“天子一心为战,百姓实苦,连年征伐,朝中诸君已无人上言,不敢再议止战之事。” 司马迁今年二十一岁,少时长在老家,稍大一些回到父亲身边,对各地的人文记载有莫大的兴趣,在司马谈的支持下开始游学四方,他出去了一整年才又回到长安,就听闻了前线大胜的消息,身为年轻人他还是颇为振奋,但听了父亲的话,又沉默下来。 司马谈轻叹道:“且战报传来之时,说是斩敌一万五千,第二日多出四万,半个月后,天子下诏犒赏全军,说杀敌八万,实在……” 朔方距离长安一路遥远,战报上虽然写得清楚,但传成言语,再落入旁人耳朵里就要打折扣,一万五千是实打实的斩杀敌军,四万是屠灭匈奴部落的人数,八万是刘彻自己凑了个好听的数目吹嘘出去的。 但在司马谈这样的有识之士看来,就是前线将领好大喜功,频频改词,而天子偏听偏信,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了。 司马迁越听越愤怒,低声道:“四万的军队,哪怕全军覆没了也不一定能杀八万匈奴,他们报上来的战损就四千多人,天子竟然也信了?” 司马谈微微摇头,只道:“不可在外胡说,诏书已下,天子说是这个数,那就是这个数了。” 司马迁沉默许久,但神情郁郁,显然是十分不满,他师从董仲舒,这位提出尊儒、天人感应,将一腔心血付君王的大儒,天子将他用过就丢,老人家只能隐居著书,谈及君王都是沉默无言。 今年有人举荐董仲舒做胶西王的国相,这位胶西王脾气暴躁,上一个国相就是因为劝谏他而被杀,而且杀了不止一个国相,这样的举荐,天子竟然也同意了。 司马迁想到董仲舒,更多几分痛惜,道:“天子好大喜功,为人薄幸,董师一心向他,却落得如今……” 司马谈制止了儿子的话语,而是说道:“董儒失去帝心,个中缘由复杂,你已经行过冠礼,是该管管这张嘴了。” 司马谈其实有些后悔让儿子跟随董仲舒学习,谁能想到之前一心向君王,仿佛一条忠狗的董仲舒,他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人感应等一切有利于君王的政策之后,忽然觉得脖子有点痒,开始想用儒家圣王之道规劝君王。 所谓天人感应,就是神化君王,将风调雨顺归功于天子,等到全面施行这玩意之后,他就把挖开的坑展示出去了,妄图以天灾约束君王的行为。 哦,风调雨顺是因为你这个天子干得很好,地震水灾瘟疫是你天子无道,所以要听我的话,好好干这个皇帝是吧? 司马谈几乎在理解了董仲舒的思想之后,就恨不得多长几条腿离他远远的了,如今不过是抱怨了两句君王,那边儿子居然也开始为董仲舒不平了! 司马谈恨不得把这些为官的道理掰开揉碎了给儿子讲,但他越是这么说,司马迁越认为这是天子的错处。 司马谈说到后来,已经撸起袖子上手,以武力教子了。 傻蛋唉!天子怎么会有错?天子怎么能有错! 司马迁挨了一顿打之后,更坚定了自身的想法,等他遮头遮脸出了门,听到长安街头巷尾悄悄传起振武侯与平阳公主二三事,冠军侯少年贵幸,天子深爱之这些事,已经不想说些什么了。 司马迁很崇敬李广,可李广为大汉征战半生,如今不过是个小侯,令他万分痛惜,而真正的名将被弃之不用,两个宠臣出去打仗,今日报一万,明日上四万,转头就八万,何其可笑也。 长安城里处处歌舞升平,谈及前线大胜,谈及两位将军,司马迁听在耳朵里的流言,不过是人们因为喜爱而越发深入地在讨论,唯独司马迁一个人愤愤不平走在路上,有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孤寂感。 “哎哎!从哪冒出来的,让路让路!快让……” 司马迁从一处巷口低着头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就听见这么一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觉得胸口一疼,飞出去之后,朦朦胧胧看到一辆马车疾驰出老远才缓缓停下。 马车上的人并未下来,车夫过来查看了一下司马迁的伤势,没多久返回去报告了一声,车上的人不耐烦地道:“没有外伤就给他些银钱,让他去看医。” 说着,有侍从走过来,甚至没靠近司马迁,挥手在他身边撒了一把钱。 司马迁疼痛之中抓住车夫的袖子,问道:“谁家、谁家贵人撞我?” 车夫一把甩开他,只道:“我家主人是冠军侯之父,正要入宫面圣,你自去请医,别耽搁贵人行程。” 司马迁痛晕过去之前,记住了这个名号。 哦,撞我的是冠军侯之父,四舍五入,撞我的是冠军侯。
第56章 陈掌一向不喜欢霍去病, 倒不是他对卫少儿的私生子有意见,当初偷情的时候他都知道,没当一回事。 他不喜霍去病, 是因为觉得霍去病的命太好了, 生下来刚刚记事,宫里贵人得幸,连带着卫家一门显贵, 明明只是个私生子, 却拥有许多长安权贵都无法企及的特权,等到霍去病稍稍长大一些, 又成了天子身边的侍中,有着极好的前程, 而陈掌自己的儿子不仅没什么出息,还视他如仇。 陈掌时常想起妻子死前仇恨的眼神,仿佛和儿女们的面容重叠起来了, 可他也没法子呀!他想要恢复先祖的荣光,为什么就这么难? 陈家是开国功臣,距今也就这么几代人,汉家的天子就已经不再顾念他们先祖的功绩了吗? 陈掌越是为侯位奔走,就越是茫然, 霍去病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他一战就封侯,这次不过是他第二次上阵, 就能带两万多骑兵, 刚有胜果传来, 天子在朝议上召集群臣为他庆功,朝议第一日就定了万户侯, 第二日要赐千金,第三日天子说冠军侯没有家室,要给他赐豪宅美人。 光是听见豪宅两字,陈掌就心头作痛,那新立的振武侯府,占的可是他陈家的宅邸! 酸妒之后却也有好消息传来,天子封赏完之后明显意犹未尽,召见卫少儿,封她做了谷阳县君,如今卫少儿出行在外,别人尊奉她就可以叫一声谷阳君,而非陈夫人了。 卫少儿欢天喜地谢恩,陈掌还没酸两天,他就得到了天子召见,陈掌心头砰砰乱跳,该不会……要恢复他这个冠军侯之父的爵位了吧? 嗯,多年为曲逆侯爵奔走,陈掌早就忘记这是他嫡兄丢掉的爵位了。 至于路上撞了个人,对陈掌来说都没往心里去,身边侍奉的婢子还很会说话,说这叫出门撞喜,是要发生大好事了。 下车,然后步行,宫城是非常大的,只有诸侯王和刘彻允许的宠臣才能够在宫城里骑马坐车,绝大部分的臣子都是两条腿走,有的臣子年老力衰,从宫门到宫城这一截路已经无法走完,也就到了告老的时候。 骑马出宫城,乘辇见君王,这是多少臣子的奢望。 陈掌还不算很老,哪怕这条路已经许久没走过,也还是走下来了,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候天子召见,但天子让他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像是忽然想起他这么个人来,让内侍将他带进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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