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闻言面色大变,暗想:“这等无礼的话,怎能当面说出来?”慌忙回头看时,却不见有人说话,周围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垂手而立,姿态甚是恭谨。 宝钗连忙又斟了一杯,欲要喝酒压惊,又听到先前那个声音说:“当续弦原本也没甚么。嫁谁不是嫁。世间男子皆是俗物,遇到那年老的,只怕还少了许多奉承迎合之事呢。一样能提携娘家,补贴兄弟。只是有一样,难免膝下空虚,无子女可依靠,越到年老,越是凄凉。” 宝钗听得清清楚楚,暗想:“这人虽是无礼之至,但说的话句句属实。东府里的尤大奶奶,这府里大房的邢夫人,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若是遇到贾府这等至少明面上讲规矩、论尊卑的人家还好,遇到那不分青红皂白、宠妾灭妻的门户,又该如何是好?又或者,妾室仗着有子女,劳苦功高,先来后到,竟不服管教,倒把个续弦的正室架空了当摆设,又该如何?”越想越是惶恐,不觉惊出了一声冷汗。 宝钗只管在这里胡思乱想,周围人如何恭维探春,如何嘲笑傅秋芳,如何将她视为空气一般,竟全然顾不得了。她昏昏沉沉间,耳边忽然响起林黛玉的声音:“宝姐姐,你这是怎么了?王妃要告辞了,咱们都得过去送呢。” 宝钗这才惊醒过来,看见林黛玉关切的眼神,勉强收敛心神,站起身来,同她一起往厅前恭送北静王妃,紧接着强撑着身子,又胡乱听了一出北静王府中妻妾相争、鸡飞狗跳的故事,好容易撑到宴罢,匆匆赶回蘅芜苑休息了。 当夜宝钗就觉得身体沉重,次日果然未能起来。晨间莺儿服侍宝钗起居,一摸之下,只觉通体火热,吓了一跳。蘅芜苑中婆子忙报与贾母,贾母亦命人请了王太医过来诊治,却说宝钗先天本有热毒,如今被外事一激,竟有些痰迷心窍的光景。 贾母闻言叹息,又追问是否妨事。王太医答道:“小姐先天壮,自是不妨事的。不过要吃些汤药好生调理着。” 薛姨妈闻言泪水涟涟,泣道:“这孩子素来是极乖巧的。都是她哥哥不好。我太过心急,逼得狠了。” 贾母也连连叹道:“这孩子一向是极稳重的。但越是稳重的孩子,越是心事重,最自尊自爱不过的。如今只管让她放开心胸,休要管别人的闲事,好生调理就是。” 又吩咐琥珀道:“只恐宝姑娘那里人手不够,你且去服侍着,务必事事尽心,等到宝姑娘大安了,你才好回来。平日若是缺甚么,只管向凤丫头说。凤丫头不在时,只管报给太太和我。无论府里少了谁的东西,都不能少了宝姑娘的!” 王熙凤在旁侍立,忙着答应,又凑趣道:“听听老祖宗这话,连我也未能得老祖宗这般看重呢。想不到宝钗妹妹竟是因祸得福了。” 薛姨妈此情此景,还有甚么好说,只能感恩戴德,连连称谢。 其实薛姨妈也知贾母心意:若要宝钗嫁与宝玉,贾母是万万不肯的。这才出钱出力,欲要给宝钗寻觅好婆家。但世上婚姻之事,高攀最难。故而宝钗才受了冷落。想不到她平日那样稳妥细致的一个孩子,竟因此闹出一场大病,因而贾母心中过意不去,百般弥补。 贾母既已做到这份上,薛姨妈心中纵有许多不甘,却也知高攀最难,非人力可筹谋,对贾母也不好再有怨言了。 只是薛家内务,薛姨妈一向托赖宝钗的,如今宝钗得了病,家中未免一片混乱。故而薛姨妈日日煎熬,求神拜佛,只希冀宝钗早日痊愈。岂料世事多有不遂人愿者,宝钗这一病,竟然病了几个月,这是后话了。 这日晴雯正在贾母院中,与人交待贾母房中的针线,刚刚交割清楚,正要回怡红院时,便见鸳鸯气冲冲走过来了。 晴雯此时已和鸳鸯混得极熟,忙问缘故,鸳鸯愤愤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一般也是龙子凤孙,天家血脉的出身,如今偷偷摸摸在市井间招摇撞骗,听说咱们家园子里的梅花生得好,便如强盗一般要闯进来!” 晴雯听了诧异道:“咱们那园子是为了迎接贵妃娘娘省亲盖的,论理亦属皇家别院。连先前宝二爷、林姑娘他们能住进去,也是因了贵妃娘娘的懿旨呢。不然的话,一准敬谨封锁,不许人进去的。(注一)前些日子老太太想办赏梅宴,下帖子请了各家诰命过来,也是事先向贵妃娘娘说明,有口谕下来的。这样的园子,又怎能容外人强闯进来?岂不是对贵妃娘娘大不敬?” 鸳鸯叹道:“不过是形势比人强罢了。” 原来,自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号称觅得义忠亲王千岁后人,恭迎归家供养后,十分嚣张。因那位王孙颇有义忠亲王千岁遗风,最是风流不羁,虽未曾拜见太上皇和当今皇上,却已是大张旗鼓,招揽了许多姬妾入他房中。 姬妾一多,便生事端,今日胭脂水粉不够用了,明日要裁剪新衣了,后日突然想出甚么新鲜主意来吃喝玩乐了,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裘良哪里肯给他付账,只不过是凭借义忠亲王千岁遗孤的招牌,以及他手头那点人手,横冲直撞,去各家讨要罢了。那市井小民之家,如何敢得罪贵人?就连公侯勋爵之家,虽对王孙身份将信将疑,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舍了些皮毛与他,只求换个清净。 这日,这位王孙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听说,贾家大观园里的红梅开得最艳,便命人大喇喇下了帖子过来,扬言三日之后,将携众姬妾过来赏梅花,盼贾府准备酒宴,予以接待。 此时贾政犹在海南当学政,尚未归家。府中贾琏得了此信,忙报与贾赦、贾珍,又唤来贾宝玉和贾蓉,众男丁聚集一堂,共谋对策。都说:“简直欺人太甚!若是欺负到别人家里也就算了,如今竟然欺负到咱们家了!” 贾珍说:“冯紫英已是告诫我等,这个王孙只是裘家从戏班里寻来的,裘家妄图拿了这个号令天下,干一番大事。我等看在相交多年,虽不曾参与其中,也未向朝廷参奏。谁知他竟如此猖狂!” 贾赦也道:“必是裘良小儿看我等不肯与他同谋,怀恨在心,刻意羞辱我等!” 贾宝玉奇道:“既是如此,何不参奏他一本?” 贾琏悄悄拉他衣袖,笑道:“你年纪小,不晓得里头的道理。和裘良共谋的许多人,都是咱们的故交,几辈子的交情了,如今竟为这个参奏,岂不是失了故交之情?让别家怎么看?更何况咱们原本夹在今上和太上皇之间,若果真参奏,只怕失了太上皇之心,反而不美。” 贾宝玉又问:“若是咱们装作不知道这假王孙的身份,只以王孙欲闯大观园为由,禀明娘娘,由娘娘向今上启奏呢?” 贾府众男丁齐齐叫好,贾珍便求见贾母,说明事由,贾母忙唤了王夫人过来,要她传递消息进去。 谁知王夫人支支吾吾,再三不肯,被逼得急了,方忍耻说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娘娘已是有半年多时间,不曾寻到机会单独和圣上说话了!上次见圣上金面时,还是中秋宴上。也不曾说几句话,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贾母闻讯大惊,这消息正如晴天霹雳一般,是贾家生死存亡之所系,倒比甚么假王孙强行要游大观园的消息震撼多了。 忙追问缘故,王夫人含泪答道:“娘娘说,自去年省亲之后,圣上待她之心已是淡了。亏得三月临幸一次,幸而有了身孕,才要我们去清虚观打平安醮,谁知竟又未能保住。其后娘娘发急调理身子,我亦买通宫人,送了许多补品进去。但圣上待娘娘之心越发冷淡,其后虽两度进凤藻宫,却不曾留宿。”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
第137章 游幸 贾母闻言, 沉默良久,方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告诉我, 竟偷偷一个人撑着?” 王夫人慌忙跪下, 流泪道:“我本想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来圣心最是难测, 娘娘从前在宫中寂寂了许多年,不是也一朝封妃了吗?如今圣上虽是冷落她,但贵妃的位份还在, 说不定哪一日, 圣上便可回心转意……” 贾母摇头道:“这话不尽不实。你难道不知世间男子最喜新厌旧不过?如此心存侥幸,必定事出有因。” 王夫人呜咽道:“我只想着,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头那些见不得人好的都在看着呢, 恨不得看见咱们贾家出了笑话,好大大笑上一场……” 贾母长长出了一口气:“你不是怕旁人笑话贾家,你是怕你那些妯娌们笑话你。我是从重孙媳妇儿过来的, 又岂不知道你的为难处?你人又忠厚, 又孝顺,最会教导儿子女儿不过,娘娘光耀门楣自不必说,便是宝玉, 如今眼看着也出息了。饶是如此, 还有人在背后乱嚼舌头, 说我偏疼二房呢。故而你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走漏风声, 给旁人抓住把柄。” 王夫人见贾母句句都说在她心坎上, 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贾母话锋一转, 又道:“只是娘娘之事,是家族大事,便是你不告诉旁人,也该告诉我。我先前还疑惑着,如何往日攀附咱们的那些门户,竟然少了不少,特意下了帖子却也不来走动。如今看来,想是他们消息灵通,已知道娘娘失了帝心了。” 贾母一面说,一面亲手将王夫人扶起,道:“你也莫要害怕。既是知了缘由,自有对策。娘娘在深宫之中,诸多辛苦,你日后仍旧要多进宫去,使好言劝慰她。” 王夫人见贾母这般说,竟隐隐有放弃元春之意,惊惶道:“但娘娘毕竟是贵妃娘娘,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受圣上冷落?” 贾母道:“你糊涂了。圣心难测,圣上之心意,岂是咱们能左右的。何况先前宝玉说得好,赚钱养家,光宗耀祖,自该是男儿分内之事。咱们一大家子,总托赖娘娘一人,到底不是正途。昔年国公爷在世时,早定下由武转文之策,你敏妹妹嫁到林家去,珠儿同李家结亲,都是走得这条路。偏东府和大房不肯读书,一味胡闹,林姑爷和珠儿又去得早,咱们才这般尴尬。如今幸亏宝玉是个极聪慧的,如今也懂事了,肯上进读书了,往后是好是歹,只看着他罢。” 王夫人想到贾宝玉亦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既被贾母如此疼爱看重,自己的地位始终是稳当的,这才心下稍安,又问道:“只是如今大老爷同珍大爷琏儿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呢,又该如何是好?” 贾母沉思片刻,道:“将宝玉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王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忙来到门口,鸳鸯原本是守在门口,不教外人进来的,此时听王夫人说了贾母吩咐,忙去唤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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