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和灯姑娘又坐了一会儿,场面越发不投机起来。灯姑娘趁着周嬷嬷起身吩咐底下绣娘的光景,向着晴雯悄悄道:“姑娘莫要慌乱。我看那周嬷嬷的意思,只怕她心中顾忌你,莫不是害怕你也要加入这绣坊,抢了她的位子?” 灯姑娘的声音故意不大不小,刻意要周嬷嬷听见,却又不似成心一般。那周嬷嬷回身过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不觉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指着灯姑娘嚷道:“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我这一把年纪了,到哪里找不到事干?况且我有儿有女的,便是在家闲着,也是不愁吃穿的!我是见你家姑娘生得好,手又巧,生怕她走了弯路,倒将这好好的底子给荒废了!” 晴雯见她急了,便知道她其实是个比自己还直的直肠子,行动间必然没存甚么私心,忙赔笑道:“嬷嬷莫要生气。我嫂子是个性子活泼爱说笑的,一时言语失了分寸,倒是冒犯您老人家了。我们心里头断然不敢有这般想法。我们只是想自家开个小绣坊,断然不敢有争驰之意。” 灯姑娘也转了声气,又说了几句好话,那婆子才回转过来,叹着气道:“你们哪里知道,这世上那越是那心灵手巧生得美又才情的,越是难呢。” 晴雯和灯姑娘听了这话,只道必然有缘故,却不敢多问,又等了一回,始终不见惠娘回来,只得起身告辞。 晴雯意兴阑珊,便欲回家,灯姑娘却是个有主意的,眼珠子一转,拉住晴雯道:“姑娘且慢,咱们既是要开门做这绣坊生意,少不得要向惠娘讨教生意经。只是今日见周嬷嬷这般说,想来这里头有甚么事咱们还不知道,必要打听出来才好。” 只教晴雯在车子里坐着,自己舍下脸面,到街面转角处铺子里买了一把果子,塞给几个小乞丐,笑意盈盈同他们攀谈。 吴贵在车上看得清楚,见灯姑娘对着那几个小乞丐也是花枝乱颤的模样,不住地唉声叹气。晴雯听见他叹气声,掀开帘子欲问究竟时,他却甚么也说不上来,只连连摆手道:“没甚么。莫要再问了。”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灯姑娘才回来,因知吴贵素来没甚么主意,竟不大理他,径直进了车子,向晴雯小声道:“怨不得周嬷嬷说姑娘不该做这个活计。姑娘可知道,前些时候有人上门纠缠惠娘了?” 晴雯吃了一惊:“惠娘是京中第一绣娘,素有名望,他们怎敢……他们怎敢……” 一语未毕,随即了然。惠娘就算是京中第一绣娘又能怎样?依旧只是一个弱女子,只怕京中略有些权势的,都可玩弄她于股掌之上。又想到跟着贾宝玉游西山那次,看见惠娘衣履单薄独身一人在冰天雪地里求救,莫不是受了那些王孙公子捉弄? 灯姑娘看见晴雯神色便知道她在想甚么,忙道:“姑娘也莫要把惠娘想得忒简单了。京中绣娘众多,绣法出众的也并非她一人,为何只有她能做那仿慧纹的生意?难道其余绣娘竟无一人能做出来的?那仿慧纹的璎珞,绣上一件价值千金,京中这许多权贵,难道竟会眼睁睁看着惠娘一介女子坐拥巨利?”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早已相信了灯姑娘之语。她顺着灯姑娘的思路推测下去,猜想或许惠娘身后曾有个大靠山,其后那靠山倒了,故而惠娘才会在西山遭人戏耍,几欲葬身冰天雪地…… “姑娘猜猜看,这惠娘出门访友,她如今攀附的,又是哪一个?”灯姑娘附在晴雯耳边,轻声道。 晴雯呆呆看着灯姑娘,见灯姑娘往北边努了努嘴,惊呼道:“北静王?”灯姑娘点了点头,晴雯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却只为惠娘难过。 “走不走?”吴贵在外头甚么也听不清,他等得焦躁,不由得大声问道。 “走!走!”灯姑娘忙笑着安抚他。 车子这才重新缓缓动了起来。驶到街口时,正看到迎面一辆翠盖朱轮的车子急驶而来,慌得四周车子行人慌忙躲避。 晴雯他们的车子也避在一旁。晴雯掀开车帘看时,只见翠盖之下,惠娘盛装丽服端坐其上,如同一副歌颂盛世的挂画一般,只是却分辨不出她面上神情。 晴雯不喜反忧,背过脸去,只在那里默默抹泪。 灯姑娘看在眼中,一言不发,心中却暗暗发愁,夜里不由得向吴贵言语道:“咱们家姑娘虽是个好的,奈何心气太高,还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呢。” 次日便是七夕,晴雯依着先前之约,欲要去大观园中与姐妹们同乐。刚进了园子,便见四周景致一片萧条,竟不似盛夏之景,心中颇觉诧异。 她一路走去,竟不见花楼彩带,只得折返回去园子门口问那看门的婆子:“往年七夕之节,咱们园子里最热闹不过。如今姐妹们都在哪里乐呢?” 那婆子没精打彩瘫在那里,见她过来问,知道她是有体面的丫鬟,少不得起身来问了一声好,道:“姑娘这些日子在家住着,想是不知道咱们这园子里的事。如今竟比不上从前了。头一则二奶奶还病着,连大姐的寿辰也不管不顾的,哪里顾得上其他?二则如今林姑娘也不在这园子里住了,在老太太房里拘着呢,如何能自在?三则宝姑娘的兄长薛大爷的案子已是判下来了,说是秋后要问斩,眼看着就是这个月或下个月的事了,薛姨妈已是来哭过几回了。亲戚家有事,咱们园子里自然也不好大动干戈的。姑娘说是也不是?” 晴雯听说别的犹可,待听到薛大爷要秋后问斩,却是吃了一惊,暗道:“听说薛大爷上京前打死了人,不过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案子早就结了。虽后来复又闹出来,薛家丢了皇商之位,想来最坏也不过如此了。薛家富可敌国,贾家权势滔天,任谁都以为必是妥了的。如何竟闹到这般田地?” 晴雯见那婆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复又绕到琏二奶奶房中,去寻平儿问究竟。平儿见是她来,眼圈先泛红了,带她到旁边房中坐下,方轻声道:“你这会子回来的又不巧了。前几日薛大爷要秋后问斩的事情闹出来,姨妈跟疯了似的,来这边大闹了几场,倒教老太太、太太都好没意思,又顾念她一个寡妇,不好与她争竞,二奶奶虽在病中,已是为这事急得几天未进水米了。” 晴雯听了这话,更加吃惊,道:“二奶奶病了这许多时日,还未曾好,便该多吃些滋补之物,好生补补气血才好,如何不思保养,反为这些事情伤神?如此怎生了得?” 平儿又看了她一眼,见左右无人,方悄声说道:“也不独是这一件事。二爷和老爷他们商议着,说二奶奶这一病,竟是个大症候,只怕再不能好的,正张罗着说要纳妾呢。又有人提议说要寻一门贵妾,纳为二房,你说说看,这都是些甚么人,打得是甚么主意?” 晴雯忙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平儿道:“老太太还是疼二奶奶的,要二奶奶只管好生保养身子,余者甚么事都不必计较,又说让我……”她说到这里,不觉微微红了脸。 晴雯犹未明悟,平儿红着脸小声说:“老太太的意思是,只要这屋里出来的,都是一样的……” 晴雯听了这话,方恍然大悟,喜道:“如此甚好!若是这般,你也算熬出头来了!”
第196章 烦恼 平儿面上含笑, 心中却总觉得不安,偏生不好说出来。她许多日子未见晴雯,此时只管拉着她的手, 两个人只说些闲话, 很是依依不舍。 正在这时, 一个婆子过来报说:“花家又来人了呢。是花姑娘的嫂子。吵着说要见姑娘, 如今在外头等着呢。” 平儿听了皱眉道:“早说过不去的,又放她进来做甚。”心中却知必然是守门的妈妈贪了花家的好处,这才偷偷放了进来。若是从前,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不过是底下人趁着王熙凤病了, 林黛玉是个姑娘家不好管外头的事,王夫人一时精神短少照顾不到罢了。 晴雯听她二人一问一答, 心中正觉得奇怪, 暗想几时又有个花家,正纳闷间,谁知那婆子带了一个女人进来, 竟然依稀有些眼熟。再看了几眼, 才认出竟然是袭人的嫂子。 只见袭人嫂子一身绸缎,头发上别着几根发簪,倒显得很是体面。她见了平儿,先笑着问平姑娘好, 又道:“我们家姑娘常说, 她在府里时, 与平姑娘最是投契。如今她要嫁了, 还望姑娘卖她一个面子, 去吃一杯水酒。” 平儿忙以家中事多不方便推辞了,袭人嫂子求恳再三, 平儿只客客气气笑着招呼,好容易才打发走了,向晴雯笑道:“打量别人看不出她家甚么居心似的。一来是从前落了面子,想在我们跟前炫耀一番。二来恐怕也有指着贾家为她撑腰的意思。若是从前,倒也罢了,眼下家中诸事忙乱,我哪里有工夫去理会这个!” 晴雯好奇道:“想来她必是寻到了好人家,这才这般得意。” 平儿叹了口气:“她家原本穷得揭不开锅,都打算把她卖掉了的。幸亏后来遇到了这个,新姑爷据说是个行商,常年在外头跑,也有些家底,倒同他们家破落前的门户相当。虽说姑爷大了些,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但是难得肯花银子疼人,她们家自是上赶着上了。” 晴雯听到此处,不知道是该惋惜好,还是该为袭人松一口气好,复又听平儿说道:“花家先前已是来过几次,说婚礼排场极大,花了不少银子,说要邀我过去吃席面。我和袭人并非一路人,何况二奶奶又是这个样子,怎好舍了她而去?” 又道:“若是你将来大喜了,只要下个帖子来,我必是愿意去的。我听鸳鸯说,老太太筹划着放你出去,这些日子可有寻好人家不曾?” 晴雯只好摇了摇头。平儿看晴雯仍旧是眼神清澈、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呀,说你聪明,你在这上头又是个后知后觉的,倒平白糟蹋了这副好相貌。你知道不知道,连从前你们屋里的小红,也早为自己打算妥当,预备着求了老太太、太太放出来,嫁与芸二爷为妻了?” 晴雯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理所当然。 贾芸是贾家旁系,只是几代人分了家后,如今家底越发薄了,虽靠着攀附荣国府略微喘了口气,又怎能同贾府四大管家林之孝家的富庶相提并论?林家世代为仆,虽富得流油,到底仍然是奴才,腰板不直,如今竟能和名正言顺的主子联姻,从此正了名声,未来的路自是更加好走。故而这场联姻,正是皆大欢喜。 “如此甚好,这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她忍不住感叹道。 因贾家正值多事之秋,晴雯不便久留,复又见了鸳鸯等人,略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晴雯同灯姑娘说起荣国府种种琐事,灯姑娘不由得感叹道:“这位平姑娘实是个难得的。我在府中时候便知道她的大名,最是恩威并施,刚柔共济的。只可惜她是琏二奶奶的心腹,却是苦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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