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姑娘一边哭一边说:“平常人家卖女儿,还能得几两银子呢。我家姑娘这般品貌,又这般心灵手巧,我原想着,定能嫁到大户人家里,聘礼必要十八抬往上,才不负我家姑娘的人品,如今竟只得一顶小轿,名分也无,钱财也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倪二之妻素来不如灯姑娘伶俐,仍旧毫无头绪,在那里呆呆道:“你家姑娘要进宫了,这是多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便是当宫女,将来满了岁数出来,也不怕没人娶的,到时候还怕少你的聘礼?” 灯姑娘摇头道:“我和你说不清楚!”更加伤心了。 却说晴雯莫名其妙,被这些人塞到一顶小轿里。若是歹人,她早挣扎着叫出声了,偏偏这伙人穿着宫中太监的服饰,她于此道颇有眼光,知道这伙人必然不是假扮的,早被骇住了,也不敢发出声音。 这般又过了几炷香的时候,那小轿行进甚是迅疾,却颇为平稳,除闷在里头不得见外面风光,心中有许多惊疑无处开释外,倒也没甚么大碍。 起初尚能听到街市之间的喧嚣之声,到了后来,那喧嚣声也息了,便如同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四周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只听得抬轿人沙沙的脚步声整齐如一。 又过了许多时候,那小轿方落了地,停在那里不动了。晴雯大着胆子,伸手去揭那轿帘,正在这时,轿帘却从外头掀开了。方才抬轿之人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宫女模样的人站在轿子前,审视般地向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淡淡道:“你便是晴雯姑娘罢。娘娘要见你,屋里已是备下了浴桶热水,你且去梳洗干净了,才好去见娘娘。” 晴雯忍不住问道:“娘娘?可是贾家的凤藻宫尚书贤德妃娘娘?” 那宫女不答,只一味推她去洗澡。晴雯看见架子上放着花露油、鸡卵、香皂、头绳等物,便知那意思是要她连头一起洗了。虽心中有些委屈,却也不敢不从,只得照做了。 那宫女见她用香皂时得心应手,倒“咦”了一声,叹道:“不愧是荣国府贾家出来的丫鬟,倒有些见识!” 晴雯在心中腹诽道:“香皂又算甚么?连那些进上之物,宝二爷房中也不是没有,我们只当家常用呢。”只是如今情势比人强,她到底不好把这话说出来。 等到洗过头发,那宫女早命人另抬了大木桶过来洗澡,又亲自过来帮她用手巾把头发拧干,看着她穿了衣裳,又挽了一个鬓,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然姿色不俗。怨不得……”话只说了半句便收了口。 晴雯见那宫女脸色和缓了许多,趁机问道:“姐姐说的娘娘,到底是哪位娘娘?” 那宫女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方道:“还能有哪个?自是老太妃娘娘了。当年太上皇老人家便是老太妃娘娘一手抚养带大的,故而老太妃娘娘地位崇高,宫里的人谁不敬她?如今你得了大造化,才能见她一面,千万要谨言慎行,莫要冲撞了她老人家才好。”
第198章 福分 晴雯早在贾家时候, 就听说宫中有位老太妃,地位最是尊崇不过,虽不是太上皇生母, 但太上皇由她亲手抚养长大, 仪制皆比肩太皇太后。这位老太妃原是出身甄家的, 是贾家老亲, 同贾家走得最近,又颇肯照拂老臣,最是慈善和蔼不过。 如今听说竟要见她, 晴雯心中自是惶恐。却也不敢多说甚么, 忙随着那宫女的指引,一路走去。 此时已过午后, 正该是日光最强烈的时候, 但走在这空阔无人的甬道上,不知道为何,竟有几分阴森。晴雯在贾府耳濡目染之下, 也略知道些宫里的规矩, 自然不敢东张西望,只隐隐觉得红墙碧瓦,触目可及之处,竟压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这般左折右拐, 约莫走了有两里多路, 方进了一处宫室。那宫女命人禀报了, 又嘱咐她几句, 一路引她到老太妃的床前。 只见老太妃半躺在床上, 满头白发,浑身瘦的只剩下一张皮, 裹在一堆绫罗绸缎里。底下人禀报说晴雯到了,她微微点了点头,先前那宫女便领着晴雯上前去,给老太妃磕头请安。 整个屋里虽然围满了伺候的人,但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晴雯跪在地上良久,方听到一个执事宫女开口吩咐道:“起来罢。走上前来,让娘娘好好看看你。” 晴雯只得走上去。两个小宫女扶着老太妃,那执事宫女又将晴雯拉得更近一些,请老太妃细看。半晌,老太妃才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又道:“赏。”声音微不可闻。 那执事宫女便将一个匣子捧了过来,晴雯不知道里头何物,却也只能接过,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刚磕头谢过恩,便被先前那宫女带走了。 又是一番左折右拐,方回到先前那座小院里。这日晴雯走的路,竟比平日多了许多,微微有些发喘,正想休息间,就听到那宫女说:“老太妃待你甚好,既赏了东西,便是认下了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将那匣子打开来看,见里头是一套祖母绿镶嵌的金头面,金碧辉煌,甚是夺目。向晴雯道:“你从前未曾见过这个罢。” 晴雯心下暗忖,自己虽在荣国府时见过不少好东西,但那里头既有进上之物,却是不方便说出来的,免得这话传到有心人耳中,倒对主家不利了。只得随口附和了一声。 她这日受了惊吓,又走了许多路,恨不得扑到床上好好歇上一歇,忽然见那宫女催促道:“时候已是不早了,还要带你见过梅姑姑。快,你且随我来。” 晴雯一愣:“哪个梅姑姑?”随即恍悟,梅姨曾自言她是这宫中出来的宫女,那梅姑姑除却梅姨,还能有哪个? 想到梅姨,晴雯忙问道:“不知道梅姑姑如今身子可好?前些时候我听街坊邻居们说,我们那里有位医术极高明的娘子,请到宫里来看病,莫非就是为了这事?” 那宫女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伶俐。”忍不住感叹道:“我从未见过梅姑姑这般硬气的人。那日的景象,你是未曾看见,据说她被抬进大明宫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一见着太上皇老人家,竟还有力气高声喊冤,说出的话来更是石破天惊,我们再想不到的。” 原来那日梅姨走投无路,憋着一口气来宫门外敲登闻鼓,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她求胡家娘子给了她颗保命的丸药,也不过想着能撑到她见了太上皇金面,申明冤情。 她也知京城中有心人几次三番拿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做文章,想来太上皇老人家早已不厌其烦,故伸冤之时并不刻意强调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只一味哭诉说,堂堂龙子凤孙天家血脉,竟要被当成乱民叛党诛杀了,若是果真同那叛党又勾结,也没甚么好委屈的,但平哥儿明明有忠君报国之心,在饕餮宴上大声示警,还要被如此对待,她实是不服!又大叫道,天家血脉,自相残杀,问天下巨冤奇惨之事,又有哪个能胜过这个的? 许是梅姨歪打正着,那天家血脉自相残杀八个字触动了太上皇老人家,眼看着她都要被那些小太监问罪拖走了,忽然太上皇旨意传下,吩咐把梅姨抬进东宫,太上皇要亲自审讯。 那梅姨才得了机会,在太上皇驾前,将昔年之事一桩桩说出来。 义忠亲王妃善妒,太上皇自是知道的。故而她哭诉说义忠亲王妃命人抹了她的执事宫女身份,又使人暗中阻扰平哥儿回京,种种旧事,虽无凭据,单凭她一张嘴,太上皇倒也肯听下去。遂唤来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过来对质,见诸事应景,又急命锦衣府从都察院大牢里提了平哥儿出来。 平哥儿虽衣衫狼狈,但相貌神情间依稀有几分当年义忠亲王的影子。太上皇一看之下,再无怀疑。他暮年之时亲眼目睹亲生儿子为了皇位明争暗斗,爱子义忠亲王为此不明不白殒命。这本是他平生之中的一件大憾之事。何况当今皇上虽是他精挑细选的储君,但继位之后,多有暗暗忤逆之举,他昔年治国之策改弦易辙了不少。他伤神之余,不免又想起义忠亲王当年之事。如今见了平哥儿,便再不挑剔平哥儿种种不足之处,只一把抱住,老泪纵横。 戴权等人忙在旁边陪着落泪,又劝解说要太上皇保重身子。太上皇这才止住伤悲,又急命传召太医为平哥儿验看伤势。 梅姨原是凭着一口气撑着,见了这般模样,知道平哥儿的性命必是保住了,那口气也泄了,就此昏了过去。 东宫里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皆忙着奉承平哥儿,哪里有人顾得上梅姨。还是平哥儿顾念梅姨多年养育之德,再三求恳,太上皇才赐了恩典,命太医为梅姨好生诊治。 谁知那王、张诸位太医,皆是太医院里的人精,见梅姨奄奄一息,又知她身份卑微,料得倾力诊治也没甚么好处,只管在那里摇头,又胡乱开了一个汤方,只教人煎了独参汤给梅姨吊命。这般又过了两日,总不见好,平哥儿才求了太上皇,只说请宣胡家娘子进来诊治。 太上皇因前几次有人假借义忠亲王遗孤招摇撞骗、犯上作乱之事,在今上面前折了面子。幸而梅姨送来了平哥儿,是真正的皇孙不说,更有在饕餮宴中警示宾客、忠君保皇之举。太上皇正要拿平哥儿打压今上的气焰,故而越看平哥儿越觉得欢喜,对他这点小小请求,自是无有不从的。胡家娘子遂得以进宫与梅姨治病,这般精心调理了十余日,方渐渐好了起来。 等到平哥儿身上伤痕尽去、梅姨能够下床走动之时,太上皇因见平哥儿已长到十九岁上头,尚未娶妻,便吩咐要宫里选两个温柔可人的宫女,好生服侍教导他,又命皇太后亲自张罗,与他择一门亲事。 谁知平哥儿自幼养在民间,身上却无王孙公子的那些习气,竟是怕羞得很,见了两个宫女,脸早红了,说甚么也不肯要她们服侍。 那两个宫女也是机灵的,知道这位平大爷眼下固然得太上皇宠爱,但并不曾入得宗牒,不算正经皇室中人,惟恐跟了他之后,将来要过苦日子,故而心下本来就有几分不情愿,见他百般推脱,正中下怀,忙顺水推舟,回去禀告太上皇和皇太后,只说平大爷不愿,自家办事不利甘愿受罚等语。太上皇和皇太后见拗不过平哥儿,只得罢了。 这日皇太后又召见平哥儿,问他可有心仪之人,平哥儿支支吾吾半晌,红着脸始终不敢吐露一字。恰逢梅姨也在皇太后处侍奉,见平哥儿如此这般,心下早沉不住气了,向皇太后禀道:“这孩子脸嫩,在外头时候,心中早看中了一个姑娘家。我每每催着他去寻媒人提亲,也是再三不肯的。” 皇太后心中惊奇,便问缘故,平哥儿这才低声道:“我若是身无长物,贸然去求娶,将来又拿甚么养她?岂不是反倒害了她?” 皇太后久居深宫,哪里听过这般道理,不由得笑得前仰后合,道:“好孩子,你是宫里的人,哪里还要虑着这个?既是心中欢喜她,倒也没甚么,只管告诉我,我自会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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