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虽不曾说下去,晴雯却早明白茜雪之意,想不到她和那江家少爷竟然是互有情意。此时适婚男女,以盲婚哑嫁居多,似茜雪这般竟是世间极难得之事,不由得晴雯不连声赞叹,只说造化神奇,姻缘天定。 “你眼光实是不错。回头细想,他果真是志诚君子。何况这江家铺子,日后早晚兴旺起来。到时候你成了财主婆,少不得要拉扯拉扯我才好。”晴雯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实意道。印象里那江家铺子发迹,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茜雪只当晴雯在信口胡说。“既已认定了他,贫也罢,富也罢,我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茜雪笑了笑,脸色忽而复转郑重,“只有一件事,我须得提醒你。你虽年纪略小些,却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思量筹谋了。原先我想着你早晚留在二爷房中的,倒还不急,这些日子听你细说,你心志竟颇为坚定,是断然不肯服侍二爷的。那将来如何,总要早做打算才是。”
第107章 真假 晴雯原本一心为茜雪高兴, 不想茜雪话锋一转,竟转到她身上,脸上的笑不由得僵在那里。 对于未来, 她其实一片茫然, 虽然也知道她将来必得寻个良人好好过日子, 但心中却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之事, 每每不愿意去深想。琉璃易碎,红颜易老,大观园中的繁花如锦、青春娇艳就如同一场最繁盛、最热闹的梦境一般, 她只愿常梦不愿醒。 茜雪却只当她听进去了, 拉住她絮絮叨叨个不停:“你莫要害羞,听我细说。我大可以仗着父兄平日的体面, 求了老太太、太太, 寻个平常人家里的好门户嫁出去,但你却不能。也不为别的,只为你这张脸。平民门户的妇人一无深宅大院可供居住, 二无丫鬟嬷嬷在旁护持, 遇到事情少不得自己抛头露面的。但你生得这般标致,出门几趟只怕要被人围观,或是遭市井混混调戏,或引豪横之家强抢, 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来。到那时候, 难免婆媳失和, 夫妻离心, 反而不美。倒不如一开始横下一条心, 哪怕被那些无知妇人暗地里说你贪图富贵呢,也须得寻了那有权势的高门富户挤进门去。” 晴雯听茜雪这般说, 未曾细想,只觉得她说得好笑,又觉得害臊,只用帕子捂住耳朵,吃吃笑着不肯听。 茜雪正色道:“别闹!我与你说正事呢!女儿家择婿如同投胎一般,这是人生头等大事,岂能说笑的!” 晴雯始终不肯听,借口绮霰招呼她一路跑开了,茜雪也只能轻轻叹口气,将这番心事重新放回肚子里。 晴雯本是拿绮霰当借口,估摸着绮霰一个预备明年出阁的人,除了攒花样子绣嫁妆以外,也没别的甚么要紧事。岂料绮霰见了她,劈头便道:“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方才小红悄悄跟我说,琏二奶奶要她过去呢。她说这怡红院里,惟有你我二人最真心实意待她,故而叫我悄悄跟你说一句。说是只怕过几日,琏二奶奶就要开口跟宝二爷要人了呢。” 晴雯听了,并不十分惊讶。回想起来,上辈子琏二奶奶向宝二爷开口要小红也差不多发生在这个当口。只是那个时候小红静悄悄的,事先甚么人也不曾告诉,直到收拾铺盖走人时,才传出消息来,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小红为人,其实最傲气不过。前些日子她在晴雯有意的安排之下,得以和小丫鬟惠香一起在贾宝玉身前侍奉,那惠香从此对晴雯千恩万谢,她却是淡淡的,仍旧是不卑不亢。想来这便是管家女儿自幼养成的风骨吧。 故而晴雯一心以为,此番若小红再度攀上琏二奶奶的高枝,必然还会瞒到最后一刻,想不到这次小红反透过绮霰传消息示好了。难道这就是小红表达感谢前些日子提携的方式吗?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晴雯是个实心人,一贯使力不使心的,既是捉摸不透,索性就不再去深想。 当夜依旧伺候贾宝玉安置,麝月在旁陪侍,她安枕于外边。一夜无梦。第二日伺候着贾宝玉梳洗罢,有人进来传话,说贾政那边请宝二爷过去。 贾宝玉素来有几分惧怕贾政,最怕他查看课业。但虽心中惧怕却也无可奈何。晴雯忙着帮他挑了一套家常穿戴雅而不俗颜色半新不旧的衣裳,催着他去了前堂。 一时贾宝玉在荣禧堂旁边的耳房里见了贾政。这才是贾政日常居坐之所,猩红洋毯铺炕,引枕条褥皆有金钱蟒纹饰,最是典雅尊贵不过,炕两边的案几上摆着文王鼎和汝窑美人觚等摆设器物,满屋的富丽堂皇。(注一)此时只贾政一人坐在临窗大炕之上,手里翻着一本古籍,平时常侍奉贾政左右的那些清客一概不见踪影。 贾宝玉度其形景,竟不似是欲要考问课业,心中虽是疑惑,也只得恭恭敬敬给父亲请安。贾政这才抬起头来,将手中古籍放在一边,和颜悦色招呼他道:“宝玉过来坐。” 父亲大人面前,贾宝玉是断然不敢坐的。更何况这也不合礼数。贾宝玉知道这只是贾政的客气话,忙走近几步,垂手侍立,安静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贾政挥手,命屋里伺候的小厮都出去,待看着他们放下湘妃竹帘,四下更无第三个人,方开口问贾宝玉道:“听说前些日子景田侯的孙子裘良请你赴宴。你可见着义忠亲王老千岁家中的小殿下了?” 贾宝玉吃了一惊,不敢隐瞒,据实答道:“孩儿只是受他邀去吃酒,因他特地下了帖子,两家又是世交,不好不去的,也只是吃了几钟酒就回来了,并未见甚么人。” 贾政皱眉道:“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说是义忠亲王老千岁后继有人,人在景田侯家里供奉着。程日兴都听说了,悄悄来问我。那裘良既是请你赴宴,岂有不引见的道理?” 贾宝玉知道程日兴是贾政身边的清客,平日里消息最灵通不过。程日兴既然这般说,想来必是有这回事了。他又低头想了半天,方道:“是了是了。中途我吃醉了酒,席间略微眯了眯眼,再醒过来时,席上许多人都不见了踪影,都到旁边的一间花厅里去了。后来出来的时候,花厅了多了一人,裘良对那人客气得紧,我起先还以为是外省藩王的子侄呢。” 贾政听了,脸色凝重,忙问道:“你既是见了他,心中觉得如何?” 贾宝玉听贾政这般说,知道先前见到的那人,必是裘家供奉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后人了。这关系着皇权更替,是顶顶要紧的,他虽然不喜这些俗务,却也知此事与家族兴衰有莫大关系,细想了一会子,道:“不知道为何,那人言行举止里透着一股子拘谨,眼神也有几分奇怪。竟不像是龙子龙孙的模样。那通身的气派,连北静王爷都不如。” 贾政不等贾宝玉说完,就压低了声音骂道:“蠢材!蠢材!谁叫你和北静王爷比了?北静王爷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这位贵人却流落江湖,自小困顿。两者怎好相提并论?” 贾宝玉点头道:“正是。就算要养膘,也得养上一年半载才有小成了。孟子说居移气,养移体,这通身的气派,自是要华屋广宇住着,玉盘珍馐养着,绫罗绸缎穿着,秀童美婢服侍着,再得几个教养嬷嬷悉心教授规矩,这般用心,几年下来,才能像样。但若要治国经邦,却非得名将大儒为太傅太师,呕心沥血,倾囊托付,几十年方能成功。姑且不论这贵人身上血脉真假,单凭这一样,他流落江湖多年,既已落魄,又能拿甚么与今上相争?” 贾政起初还饶有兴味听贾宝玉说话,心中觉得虽是小孩子胡言乱语,却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到了后来,却禁不住脸色大变,连连喝止道:“孽畜!你小小年纪,懂得甚么?黄口小儿,岂敢议朝廷废立大事?还不赶紧闭嘴滚出去!” 贾宝玉听了,恭恭敬敬朝贾政行礼告别,转身出门,堪堪出了门口时,里面突然叫:“宝玉回来!” 那守在门口的小厮也一叠声高叫道:“宝二爷,老爷在里头叫你呢。” 贾宝玉无奈,只得转身回屋,却见贾政眉头深锁,脸上忧愁之意更甚,喃喃道:“你虽是小子无知,信口胡说,但咱们家原本也不该掺和在这些事里。何况你姐姐如今在宫里圣眷正隆,怎好……” 贾政说到一半,止了话头不说,又长吁短叹了许久,方道:“罢了,你只是个小孩子。这些事情原与你不相干。如今你其余事情一概不许多想,只以读书习字、精进课业为重。”又嘱咐道:“若是裘家再请你过去,只说课业繁重,实在不得闲,莫要和他家再有牵扯方好。” 贾宝玉应了,贾政这才挥挥手,命他回去了。 贾宝玉只觉得朝廷皇权更替和他毫无干系,问过算过,只片刻的工夫便抛之脑后了。 他从贾政处离开后,免不了去贾母和王夫人处请安,再说一会子话。谁知这日贾母屋中人来得甚是齐整,薛姨妈、李纨、王熙凤、薛宝钗、林黛玉、三春姐妹等人俱在厅中,一家人热热闹闹,正在讨论下个月初一至清虚观打醮之事。凤姐说有戏看,撺掇着众人都去看戏。 贾宝玉只觉得纳闷,怎地好端端的,宫中贵妃娘娘为何突然下了懿旨,要家里人去清虚观打醮求平安?难道竟有甚么不平安之事不成?他心中疑惑,不由得问出声来,只是堂上诸人要么喜气洋洋,故作神秘,要么就是同他一样茫然不知。问了两句,竟未问出所以然来,贾宝玉也没当一回事,撂开手去,自同林黛玉讨论别的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上诸人才渐渐散了。贾宝玉和黛玉说说笑笑,一路正欲去王夫人处说话,凤姐突然唤住他,向他索要小红。贾宝玉这几日只念叨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连那平日酷爱留意关切女孩的性子也淡了许多,凤姐开口后,宝玉想了一会子才记起小红是谁。他屋里的丫鬟多,自不会为了这个和凤姐争竞,只笑了一笑,就允了。 消息传回怡红院,众丫鬟皆知琏二奶奶实权在握,连跟着她办事的人也分外有体面,故而多有对小红艳羡不已的。 小红因滴翠亭之事,只当被晴雯撞破,疑心疑鬼好半天,又暗中托了绮霰传递消息,心中盘算着,如果晴雯想揭发她丑事时,只怕这个时候就要发难了。她也预备好了后招。岂料晴雯这边安安静静的,连一句话都没有,一丝风声也未走漏。小红这边反倒暗地惭愧起来。 临别之时,小红依着贾府的规矩,先对贾宝玉磕头谢过了,又对负责指点她的几个大丫鬟们逐一磕头。众丫鬟都知道小红虽仍旧是三等丫鬟,从此却是实权在握,攀上了王熙凤的高枝的,谁好受她的礼,忙不迭早早扶起她,坚辞不受。 小红因过意不去,又私下里向晴雯道:“姐姐,你照顾我这一场,如今我才知道,你竟是天底下难得爽利纯粹的好人。如今我要去了,在琏二奶奶处服侍,姐姐若是得闲时,只管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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