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媼看着那一缸缸小麦、玉米、黄豆和红薯干以及杂粮,欣慰之余又忍不住心疼:“这么多粮食吃不完生虫了怎么办?” “怎么吃不完?”卫长君反问,“你一个和四个女奴,休沐日仲卿和步弟以及广弟也回来,他仨食量大,一天就得好几斤米面。看着多,经不起吃。” 卫媼:“他仨得空就往你那儿跑。” “二妹呢?”卫长君又问。 卫媼一想起卫少儿就烦:“陈掌不在家,她就往我这儿跑。哪有整天回母家的。要叫她公婆知道了,人家会怎么想?一定以为我撺掇的。” 卫长君笑着问:“是你撺掇的又如何?陈家还敢找上门来?” “人家不敢,可人家背地里不说?”卫媼又问。 卫长君:“谁人背后无人说?您就是太闲了。正巧,我给你找点事做。阿奴和去病的鞋小了,你给他们做几双纳底鞋。” “那种我不会做。也没见别人穿过。你找谁做的?” 卫长君脚上踩的就是纳底鞋,嘟嘟买的。霍去病和阿奴这几年素日穿的除了骑马的靴,就是千层底布鞋,也是嘟嘟买的。卫长君仗着母亲不知道,一脸淡定的胡扯,“八阳里村民帮着做的。回头把鞋样找来,您稍稍加大一点就行了。” 卫媼:“是不是得买布?” “鞋面用新布,鞋底不必。我跟去病说上午还回去,先走了。” 卫媼送他到门外。卫长君忽然想起一件事:“我给你的这些粮别到处送人。” “送给谁?”卫媼好笑,“谁家缺粮?” 尚未发生的事,卫长君没法说。他其实也希望资料出错,今年没霜降,更没有地震。然而有些事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夏四月,很寻常的一天,卫长君打算午饭后教霍去病和阿奴以及家中好学的奴仆算术,谁知还没吃饭就变天了。 麦穗愈发饱满的冬小麦被吹的乱颤,郁郁葱葱的春红薯被吹的像群魔乱舞,太阳躲进了云里,孟粮以为要下雨,赶忙叫奴仆们出来,往厨房里搬烧火的麦秸玉米秸等等。 窦家和韩家奴仆见他们忙活,也出来搂柴。 卫长君地多,小麦玉米黄豆收上来的时候很是慷慨的送东方朔、司马相如和张汤各一个柴垛。他们三家留守在此的奴仆看到卫家这么忙,也弄许多柴。然而午饭后也没下雨。 素日韩嫣吃饭的时候得把外衣敞开,否则饭后里衣就湿透了。今日外衣没解开,喝了鱼汤身上还发冷,以至于不得不把斗篷找出来。 随后裹着斗篷去卫家。卫长君正忙着给两个小的翻衣服。韩嫣拽住他:“去病多大了?还叫你伺候。去病,阿奴,自己找。” 霍去病瞪他:“又没叫你伺候。”说归说,少年人依然叫他舅坐榻上歇着,他和阿奴自个找。 韩嫣坐下还觉着冷,把堂屋门关上,“长君,这天不会要下雪吧?” “有可能。”卫长君点点头。 韩嫣朝窗棂看去,“要是这样还不如大旱或大涝,好歹旱涝不可能全旱死淹死。这一场大雪下来,要颗粒无收了。” “不会颗粒无收。小麦抽穗了,冻死了也可以弄下来喂牲口。” 阿奴忍不住问:“我们吃什么啊?” 卫长君:“吃红薯玉米。” 韩嫣好奇地问:“红薯抗冻?” “红薯怕冻。但也不可能全冻死。”卫长君说着想起什么,霍然起身。韩嫣忙不迭跟上去:“干什么去?” 卫长君边朝外走边说:“记得每年冬至前,孟粮他们都会用麦秸编很多很多很厚的席吗?” 韩嫣点头:“盖在菜地上,冬天也有蒜苗或小葱吃。有什么问题吗?” 卫长君叫孟粮把可以薅的菜全薅下来,堆厨房里,菜根用土埋上,再烧几锅热水,水留着洗漱,厨房因此热起来菜就不会冻坏了。院子里的瓜果蔬菜,可以用麦秸盖的就盖,不能盖的,麦秸弄去地里盖红薯。 孟粮连连点头,等他说完,提议:“郎君,趁着雪没下下来把麦秸垛推倒,麦秸全撒地里,能盖多少盖多少?” 卫长君点头:“这个主意好。你立即过河骑马回秦岭,提醒八阳里的人和赵大。小麦和其他的就别管了。对了,戌时就别管了。不能为了几亩庄稼累死过去。” “诺!”孟粮应一声,就叫人去渡头准备,他牵马。 孟粮过了河,碰到放羊的人冻得受不了,拽着羊往家去。牧羊人大抵认识孟粮,停下来同他打招呼:“这个时候还进城?” 孟粮:“不进城,回秦岭。” “出什么事了?” 孟粮犹豫一下,想着人家这么关心他,“我家郎君觉着这天不对,像是要下雪。地里的小麦是没法子了,叫我回秦岭用麦秸盖红薯,能盖多少盖多少。好过明儿一早全冻死了颗粒无收。” 牧羊人赶忙问:“下雪?” “你瞧这天,这北风刮的,就是不下雪,过几日也得把庄稼冻得七七八八。”孟粮扬起缰绳,“我得快点去。回聊。” 卫长君在河对岸看到孟粮同乡民说话,想起什么就朝窦婴家喊:“魏其候,魏其候。” 窦婴裹着大氅出来:“这天真冷。何事?” “我走不开,韩兄不方便,你赶紧进宫一趟,叫陛下把上林苑的红薯盖起来,回头好补苗。要是全死了,明年就没红薯了。” 红薯产量极高,这几年长安城内极少再出现冻死人的情况。闻言,窦婴立即令家人备马,带着两个小奴骑马进城。 好在如今昼长夜短,窦婴到皇宫门外,宫门还落锁。他是皇亲国戚,又跟卫长君交好,虽然致仕多年,碍于这两层关系,禁卫也不敢把他挡在皇宫外。 刘彻将将换上厚衣物,乍一听魏其候求见,还以为耳朵被冻坏了。又问一遍,确定是他,一边吩咐小黄门把人请进来,他一边大步迎上去,端的怕卫长君出事。 窦婴说明来意,刘彻松了口气,然后令禁卫送他回去,紧接着召少府。好在不是休沐日,少府住所离宣室不甚远。太阳偏西,刘彻就防冻一事安排下去。 晚上,察觉到变天的人都没睡好。有些人一晚上看四五次。不见下雪都以为虚惊一场,包括刘彻。然而,翌日出了房门,所有人都惊着了,满地雪白。不是雪,而是霜。 皇宫内,无论是昨日姹紫嫣红的百花,还是郁郁青青的树木,都裹上了一层银装。刘彻一时间不知该庆幸不是雪,还是该哀伤,今年小麦最多是去年的两成。 黄门见他的脸色变来变去,吓得大气不敢喘。直到刘彻长舒一口气,黄门才敢劝:“陛下,往好了想还有红薯。红薯可以剪梗栽种。昨晚您也叫人敲锣提醒乡民盖上麦秸,就算只盖一亩也够用了。” 刘彻叹气:“但愿明日别再下。” 谁也不知道明日还会不会下。昨晚忙了大半宿的乡民顾不上吃早饭再次下地,直到麦秸玉米秸秆用光或红薯地盖完才敢歇息。至于有没有用,他们跟卫长君想的一样,尽人事听天命。 几日后,天气转暖,又恢复了霜降前的炎热,乡民们才敢把秸秆弄到地头上堆起来。 卫长君家盖的多,他也最忙。韩嫣见他吃过饭就带人下地,很是辛苦,就把自家奴仆都赶下地帮忙。 东方朔、张汤和司马相如听说了霜降冻死很多庄稼,休沐日一早就出城探望卫长君。见他很忙,也把自家奴仆赶下地帮忙。 卫青和卫步以及卫广也来了,下了马就下地。 难得的是陈掌和公孙贺也来了。韩嫣乍一看到公孙贺,第一反应是找窦婴,脸上写满了“我没看错吧?” 窦婴也很意外,走过去问:“你们怎么来了?” 陈掌:“来看看我们能帮大兄做些什么。” 窦婴朝地里看一下:“帮他把麦秸弄出来堆起来。” 公孙贺问:“为何堆起来?” 窦婴想送他一记白眼,他自小没下过地像公孙贺这么大的时候也知道麦秸垛:“不堆成麦秸垛,难不成放地头上,风一吹,漫天遍野都是?亦或者你觉着该一把火烧了?也不怕连庄稼一起烧了。” 公孙贺羞愧地低下头。陈掌打圆场:“一点点拿出来吗?” 窦婴:“你可以找个筐。地里有红薯藤,不能用推车。弄到地头上,奴仆自会堆成麦秸垛。” 陈掌连连点头,朝他继子走去:“去病,你和阿奴歇歇。筐给我。” 霍去病给他:“别踩着红薯藤啊。有的冻死了,有的还没死。还活着红薯藤长大就可以剪掉补苗了。” 陈掌连连点头:“多谢去病提醒。” 霍去病摇了摇头,拉着阿奴回去烧水。随后一个拎着两壶水,一个抱着一堆碗,去地头上送水。 公孙贺头一次干农活,很不习惯也很累,拎着一筐麦秸到地头上也不顾上脏,往地上一坐,接过水感慨:“去病真懂事。”喝了水又忍不住说:“比敬声还懂事。” 霍去病愣住,他说什么呢。 阿奴怕他回过神气得摔壶:“敬声很不懂事吗?” 公孙贺摇了摇头:“去年不懂事。这大半年懂事多了。” 韩嫣差点被口水呛死。 霍去病张了张口,忽然觉着跟这个大笨蛋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自己侮辱:“我去给大舅送水。”拎着壶抱着碗往地里去。 窦婴看到霍去病无话可说的模样,莫名想笑。公孙贺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表情,却以为他因为霍去病懂事而欣慰:“去病跟小时候比是不是懂事多了?” 窦婴言不由衷地说:“孩子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公孙贺连连点头:“是的。” 陈掌不如他身体好,慢了一些,到地头上恰好听到窦婴的话,“说谁呢?” 公孙贺:“去病和敬声啊。年初二我们给岳母拜年,敬声也去了,你不觉着敬声比去年懂事多了吗?” 陈掌点点头,结合他听到的,“我不是很明白。” 公孙贺起身倒掉麦秸:“哪里不明白?” “你们的意思,”陈掌试探道,“孩子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公孙贺:“是的。小时候听不懂道理,说再多也没用。长大了懂了,不说他也知道好坏。” 陈掌没养过孩子,公孙贺和窦婴都比他官大爵位高,所以方才不敢轻易开口。可公孙贺这番话,瞬间叫陈掌忘记身份悬殊,“魏其候,您老也这样认为?” “我那些儿女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老夫怎么认为的没用。”窦婴以前也希望子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近几年看到卫长君没有父亲,母亲也不会教导,却越来越出色,他就能坦然接受自家苗不好,或他不会教了。 陈掌看公孙贺:“你也这样认为?” 公孙贺奇怪:“有什么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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