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啊”的一声惊叫,却又死死掩住了口,一双眼只盯在黛玉身上,惊疑不定。黛玉便上前揽住了她,觉得她全身都在不住颤抖,心中怜惜,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可还记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林……林姐姐!”湘云只叫了一声,不觉间泪流满面,扑倒在黛玉怀里。
第70章 章六十九 绛洞花王 这一夜黛玉和湘云不曾入睡,只顾着一边流泪,一边将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讲给对方听。两人在大观园时本就比寻常姐妹情厚,如今又各经过一番悲喜,不免觉得更亲近了一层,就如亲生姐妹一般。 湘云的来历便如黛玉想像,因史侯一家获罪,一个好好的千金女儿被判入了乐籍,在教坊司中苦苦挣扎。所幸的是她颇具才情,诗词曲赋无一不精,不多日就成了秦淮河上有名的女乐。但以湘云心性,何尝以此为傲?有慕她名来访的,倒有多半被她冷淡走了的,是以生计也不算太好。 偏那霍小世子是个不看眉眼高低的,虽见湘云不远不近地周旋,也不觉得没趣,反说“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别是一番风情”。那日携了湘云同车出游,也是一时兴起之故。 黛玉听她说到此处,忙从身边将那金麒麟取了出来,问道:“那日你看到是我,故意丢这东西下来的?” 湘云只默然点头。她当日在车厢内隔着帘子遥望,只觉得那贵女的模样与黛玉颇为相似,但万万想不到黛玉如何能得了如此荣耀。她想无非是赌上一回,最糟便是毫无结果,自己要在风尘中度过一生,便悄悄解了从不离身的麒麟,丢下车去,以期黛玉能够发现。但此时想起自己窘况,与黛玉的身份已是云泥之别,难道要开口求告于她?便强忍着什么都没说。 黛玉如何不知她心中尴尬,拉着她手叫了一声“云妹妹!”又安慰她道:“你当我有什么本事,能到如今的地步?我也是受人救护,尚未曾报答万一的。现在轮到我来救你,也是天道正理,你因何与我生分了呢!” 当下将自己所遇讲了一遍。说到李寻欢只身远去,不免叹了一声,忙杂以他言带过。 湘云却已听得呆了,半晌方道:“你……你这不成了话本里讲的故事了么!连你这相貌,也是……” 黛玉摸了摸脸上易容的面具,笑道:“正是呢!你说这易容术神奇不神奇?你我离得这么近,你可看得出破绽?” 湘云果真仔细看了看,道:“真的看不出!”想着黛玉所说的那些江湖侠客,悠然神往,不禁脱口道,“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早晚离了这里,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 黛玉听得心里一疼,抱着她肩膀道:“好妹妹,你放心,我明日就进宫见圣上,好歹也要求个旨意,还你自由之身。” 湘云话一出口已知道不对,又听了黛玉之言,心里倒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道:“使不得。我到如今这个地步,原是因我家恶了圣上所起,你教圣上下旨打自己的脸么?你自己平安要紧,不犯着为我反受了牵累。” 黛玉听她如今还在替自己打算,心里一热,紧紧抱住了她,口中只道:“我定是要救你出去的!” 话虽如此,但怎么个救法,两人一时都没了主意。黛玉想了半天才道:“我要是赎你出去,不知可使得?” 湘云叹道:“别提了!先前也有几个冤大头的举人监生之流,跟鸨母说要给我赎身的,鸨母一开口就是一千两银子!那几个吓跑之后就再没人敢说这事了。” 黛玉想了想道:“圣上说发还我家在苏州的产业,我还未曾去清点过。我家又不穷,一千两虽多,想来也凑得出的。” 湘云听了,不觉带了三分气道:“你这个傻丫头!难道为了我,倒教你破费家财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黛玉也不恼,按着她手道:“天教你我还有重逢之日,我只把你当亲妹妹看。为了救我亲生妹子,一千两算什么?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她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不事张扬,但湘云已又落下泪来,哽咽半天方道:“既如此,我就认你做我亲姐姐,你的恩情,我用一辈子来还!”说罢顿了顿,自己拭了泪又道,“但这事还要从长计议。你如今虽贵为县主,但没有他人可以依靠,必须有财产傍身,不可太过挥霍。” 黛玉听得好笑,点着湘云额头道:“你这就替我管家了么!” 湘云却不跟着她笑,倒像是有什么话甚难出口一般,犹豫了半日,终于一横心道:“还有一件事,我不能瞒你——你可记得我之前唱曲之时,说是后巷一个更夫唱的?” 黛玉不解其意,怔了怔道:“怎么?你和那更夫……” 她本想湘云落魄之际,若是那更夫有些微善待她之处,说不定心有所感,两人便生出情愫来,倒也是人之常情。倘若湘云情愿,日后帮他们撮合也可的。 黛玉原本清高,瞧不起贩夫走卒一流,当日刘老老进大观园,曾被她好一阵腹诽,只觉得那农妇村俗,何尝看出半点好来?但后来人生浮沉、世态炎凉也都经历过了,更因李寻欢的关系看到江湖百态,知道这世上人原无上下尊卑之分,端看人品高贵还是低贱罢了。是以在她心中,湘云一个豪门千金,就算与一个更夫结为鸾盟,也不足为奇。 谁知湘云却摇头道:“我见过那人几次,除了值夜,倒多半时候是喝醉了的。和他一同当差的人都知道,他醉后自称‘绛洞花王’,口里还吟几句海棠、菊花的诗——你可知道是谁了?” 这句实在说得婉转,但听在黛玉耳中,不啻一声惊雷! 海棠诗,菊花诗,都是昔日在大观园诗社中做过的。而“绛洞花王”,正是贾宝玉少年时自取的别号! “你……你说……”也不知过了多久,黛玉才醒过神来,磕磕绊绊地道,“那人是……” 湘云沉沉一叹,点头道:“正是宝玉。” “他……他怎么……”黛玉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才好。论理得到宝玉的消息,她该当喜不自胜,因为在她心中,那人无论是王侯公子,还是市井小民,她的用情都不会有一点变化。从始至终,她爱的就是宝玉这个人,也只有宝玉这一个人。 可是这时候听到湘云提起宝玉,尤其是提起他其实近在咫尺,黛玉却一下子感到了莫名的惊慌,甚至一想到可能会见到他,就要远远地逃开去。 湘云像是洞悉了她的惊慌,反握住她双手,抚慰地道:“我见过他,他……他倒是没大变样,不过潦倒些。听说他本来要跟两位老爷、还有琏二哥他们一起问罪的,幸亏外面有人打点,上达天听,说他是个不爱仕途经济,只在闺阁里厮混的小少爷,所以赦了他出来。如今他虽穷,却是个自由身,你……你不想去找他么?” 黛玉听着,渐渐沉下心来,问道:“是谁替他打点的?” 湘云想了想道:“说是什么芸儿,按辈分是他侄儿,不过因是旁支,不曾牵连到。” 黛玉这才依稀想起贾芸这号人物,又想这人倒是仗义,不似寻常人势利。一转念时,又觉得贾宝玉身为荣国公嫡孙,又是成丁男子,尚可周转脱罪,湘云一个弱质少女,却被作践到如此地步,这世道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第71章 章七十 心态的改变 湘云只道黛玉乍听宝玉的消息,心中激动无以自遣,反失了主意,忙劝她道:“我早知你对他……你倒是快去找他,两人商量个打算要紧。我这边还能支应一时的。” 黛玉这边心里早转了无数念头。她这半年经历甚多,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心里只有你好我好的单纯少女,但对宝玉一片深情,因是少年最真时的萌生,所以始终未变。唯其未变,考虑的却要比往日更多,若要她为了宝玉,其他什么都不顾了,是断断不肯的。 因而不答湘云的话,反问道:“他……宝姐姐呢?如今可还好?” 她想薛宝钗是出嫁女儿,薛家再有事,不会追究到宝钗身上。而贾家问罪,宝玉已然脱罪,夫妻俩自是在一起了,不知为何湘云不提。 果然湘云叹了口气,沉沉道:“宝姐姐……年前便殁了……” “什么?”黛玉吃了一惊,“是怎么回事?生的什么病?” 湘云摇头道:“并不是什么病……这些事,我问了宝玉两三回,他说不上几句,就哭得自己受不得了……照我零零星星听起来,是宝姐姐原先那个病根儿——沦落至此,哪里还配得起那么麻烦的药!本来还做些针黹零活,贴补家用,犯病后就不起来了。宝玉当差挣的钱,还不够给她抓药的,四邻都借遍了,再无办法,只能硬挨着。后来倒渐渐好了些,只是借的债难还,他们两人就龃龉起来……有一天宝玉不合说了她几句重话,她当面没怎么,看着宝玉离家,就去……投河了……” 黛玉“啊”了一声,惊得全身发软,倚在湘云身上不住发抖。谁知湘云说了这一番惨事,却还捱得住,也不见什么悲伤神色,又道:“你也别太伤心了。左右到了这个地步,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没什么分别……” 黛玉抱紧了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也不知是为了宝钗早夭,还是为了湘云说的这一番话。她想起当初自己病重之时,也曾有过这种心思,并不怕死,反觉得那是一种解脱。 原来这世上的好女子,十有八九,命运都是一样的悲惨。 湘云再不说话,只轻轻抱着黛玉,似在安慰她。黛玉缓了缓,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心想照湘云方才的话头,想必是和宝玉时时见面的,便试探着问:“宝玉知你在此,有没有说过什么……” 湘云叹道:“这里是什么所在?他来看我一次都是艰难的,何况别的?他……宝姐姐没了之后,他深深悔恨,只怕又会害了我,所以……” 黛玉只得默默点头。心想那元稹诗中所言,“贫贱夫妻百事哀”,宝钗之死,宝玉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世事如此逼人罢了。但宝玉为人,向来对女孩儿百般呵护,若有人对她们欺侮凌辱,还要斥责阻拦的,谁料到竟亲手将宝钗逼入死路去,只怕心里懊悔欲死,哪还敢再来给湘云担保什么! 何况他如今只是一个值夜的更夫,自家维持生计都是难的,如何能为湘云赎身? 所幸现在黛玉手头颇有余财,又有安身之所,要将他二人一并救拔出去,也并非难事。但看湘云的意思,或者也对宝玉…… 想了半截,黛玉猛地止住念头,情知眼下多思无益,还是先想办法救了湘云再说。因拉住湘云的手,絮絮叮嘱一番,两人商议得计定,才算安下心来。想清晨必还有人过来,不免装模作样,都宽了外衣,同衾共枕起来。 次日鸨母虽没过来,但果然派了小丫头来看看究竟。黛玉只作少年初次留夜害羞,急急穿了衣裳,掩面出门,连湘云统没拉住,只听得在后面咯咯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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