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闻言,曲起手指敲着桌案,沉思良久道:“也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最近召来的那两个女史虽不及你才思敏捷,但可堪一用。你把她们调理好再走,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上官婉儿得了陛下的允,脸上露出笑容,说话时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尚未决定。婉儿私下里想了几处,还请陛下帮忙婉儿做一下抉择。” 武媚娘点头,示意上官婉儿继续。 “泉州市舶司、流求都督府、单于都护府,还有就是吐谷浑。”说完,上官婉儿的星眸可怜兮兮地看着武媚娘。 “去泉州市舶司吧。”武媚娘下了决定,这和上官婉儿的心中预想不谋而合。 流求都督府一切草创,因俗而治,规章制度与大陆有些不同,单于都护府和吐谷浑都偏向于和蕃族打交道。上官婉儿不想离开中枢,因此市舶司成了最优选择。 武婧儿次日得知后,大为惊讶,对上官婉儿刮目相看,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武媚娘身边的位置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毕竟谁都不像武婧儿这样有血缘又有姊妹亲情在,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只要她回来,武媚娘就会欢迎。 可能上官婉儿外任回来后,她现在草拟制诰的位置早被别人顶替了。 了不起。武婧儿又一次给了对面上官婉儿一个赞叹的眼神。其实在上官婉儿看来,武婧儿比她更有勇气,更令人佩服。 上官婉儿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想假装没有看到。但殿下确确实实是在给自己鼓励,不想拂殿下的好意,上官婉儿只得尴尬地应下。 上首的武媚娘看着下面两人的眉眼官司,嘴角一抽,低头继续批改奏章。 眼不见心为静。 有什么好赞叹的,上官婉儿的经历比着她简直就是一路坦途,武媚娘心道。 接手上官婉儿工作的是两人,都是从外面征辟来的良家子,河东司马氏司马慎微之妻李琦,京兆韦氏韦余庆之妻裴湘。 李琦约莫五十多岁,出自陇西李氏,传言有文姬班昭之才。裴湘是河东裴氏女,但她身上最引人瞩目的是母家的身份。 她的母亲是巢王李元吉之女新野县主。玄武门政变后,李元吉诸子不论长幼皆被杀,只剩下女儿们。巢王妃杨氏被纳入后宫,在这位嫡母的照看下,新野县主等姐妹在掖庭平安长大出嫁。 李琦和裴湘在丈夫去世后,接到征辟进了皇宫,成了太后的女史,掌管文书翰墨。 如今上官婉儿要离开宫廷,这两人从配殿搬到正殿,在上官婉儿的指点下,开始接手工作。 武婧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两人,裴湘略小李琦二三岁,一人肌肤微丰,一人清瘦,均是容貌秀美,气质出众,浑身散发知性的气息,想来能很好的辅助武媚娘。 一个月后,上官婉儿带着太后的任命敕令从大运河出发,前往泉州。 在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上官婉儿忽然感到一直笼罩在身上的无形桎梏碎裂了。 金色的旭日光辉洒在身上,驱散了秋天的寒露,浑身暖洋洋的。 马蹄踏在厚实的土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仿佛就是大地对着临行前的自己絮絮叨叨,鲜活而生动。 连空气闻起来都是橘红色的,是经秋霜寒露打过愈加甘甜丰美的橘红。 上官婉儿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城门,正要离开,就听到有人喊自己。 “婉儿!婉儿!” 一匹威武剽悍的白马从城门里冲了出来,急停在上官婉面前。马儿嘶鸣,连着上官婉儿的坐骑也躁动不已。 太平公主一手将身材纤巧的上官婉儿提到自己的马上,道:“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要走了。” “你不向我告别,我不让你走。”太平公主蛮横地说道。 闻言,上官婉儿顿感心虚不已。她是喜聚不喜散,此次离开洛阳最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借着陛下赐太平公主东西的时机,上官婉儿见了太平公主一面,当做临行前的告别。 薛绍多才多艺,太平公主也通文墨,太平嫁给薛绍后,夫妻和美,已经育有一子,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看到太平公主如此幸福,上官婉儿会心一笑。太平公主的生活或许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陛下疼爱,丈夫俊美,孩子伶俐,有权有钱有闲有情。 “我要是不进宫,还不知道你要离开洛阳呢。”太平公主埋怨的声音在上官婉儿的耳边响起。 上官婉儿安抚地拍了拍太平公主握住缰绳的手,心中既感动又熨帖,笑道:“公主,不要这样。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离别。” 太平公主的脸鼓着,身下的马打着圈,白色的马尾甩来甩去。她道:“可是我要是想起你,发现你竟然离开了,那时候我该多伤心啊。” 上官婉儿笑了下道:“我还会回来了的,这不过是历练而已。” 太平公主闻言,她知道上官婉儿意志坚定,无奈道:“好吧。你决定的事情又有谁能阻拦你?” 太平公主说着从马上下来,上官婉儿跟着要下来时,太平公主按住她的手,仰起头,凤眼璀璨,笑吟吟说道:“我是来送你的。这是阿耶送我的大宛良马——生下的小马驹,刚成年,比你的马好多了,送给你了。”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垂眸看着太平公主,只见太平的眼中闪耀着点点星光,嘴角弯起,轻笑起来道:“多谢公主好意,婉儿就不推辞了。等我回来,咱们再见。” “好,你一路顺风。”太平公主将缰绳塞到上官婉儿的手中,笑着祝福道。 上官婉儿拍马带着仆从离开,走了好远,回头还能看见太平公主挥舞着手帕。 她身边站着一位男子,想必就是驸马薛绍吧。 上官婉儿离开后,武媚娘磨合几天才适应没有婉儿在的日子,李琦和裴湘也逐渐上手。草拟的制诰虽然灵气比不上上官婉儿,但胜在用词凝练典雅。 冬天到了,外面飘起了大雪。 武媚娘要留武婧儿在宫中住下,但武婧儿看到大雪心中欢喜,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和云川一起吃羊肉锅子。 武媚娘听了,嘴角一抽,摆手道:“去吧去吧,等等,你坐宫中的马车出宫。明日如果雪下大了,路不好走,就不要过来了。” 武婧儿应下,向武媚娘又要了几坛美酒带回去。薛怀义从云川处学的本领将太后伺候的凤心大悦,就把云川当成了好兄弟,无事就去找云川聊天说话。 薛怀义喜欢饮酒,云川会陪着小酌几杯。武婧儿发现这事后,拍了下脑子,因为她不喜酒味,公主府几乎见不着酒,武婧儿也以为云川不喝酒呢。 原来他不是不喝酒,而是因为自己不喜酒味才不喝酒。 武婧儿心中感动,就让人往府里采买一批美酒,把府里新建的酒窖装满。 武婧儿离开后,武媚娘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苍茫,一片银装素裹,整个紫微宫变成了琉璃世界。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武媚娘对李琦和裴湘说道。两人谢过,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李琦笑着对裴湘说道:“刚才殿下说什么锅子,把我的馋虫也引出来了。阿湘,咱们一起吃锅子去,把你家的小娘子也叫过来一起。” 裴湘是丈夫去世后,带着女儿一起入宫的。目前她的女儿在内侍省上课学习。 裴湘笑道:“琦姐姐这个主意不错,我把容榕带上。陛下,我和琦姐姐就告退了。” 武媚娘微微颔首,两人离开后。武媚娘起身,宫女给她罩着一件白狐狸里大红羽段的鹤氅,戴着兜帽,从后殿出去。 头顶撑着一把大青绸油伞,武媚娘往寝殿的方向走去。雪花落在伞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路上,几个宫女和寺人冒着风雪清扫贞观殿和寝殿之间的通道,粗糙的青黑色石砖上,落着稀疏的白雪。 这些宫女寺人在武媚娘来的时候,连忙垂头而立,静默无声。 武媚娘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是阴惨惨的灰白色,北风卷着雪花只往人脖子里吹。这几个宫人虽然穿着裙袄,但露出在外面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 这让武媚娘想起了她在感业寺里清苦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是在大雪天,被主持赶去舂米。因为她一心想着要出去,与大家不合群,于是遭到了其他尼姑的冷嘲热讽,被排挤到一处漏风的地方独自舂米。 “天黑了,也冷了,你们都回去吧,明日早朝之前清扫完就行。”武媚娘说道。 “是。”宫女和寺人的脸上露出喜色,等武媚娘走后,才呵手跺脚地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武媚娘刚到寝殿,一股暖风迎面扑来。 “陛下回来了。”薛怀义看到武媚娘回来,眼睛一亮,忙殷勤地接衣捧茶。 武媚娘见到他诧异了一下,接过茶捧着暖手,抬头问道:“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进宫了?” 武媚娘对身边的人很慷慨,但又有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习惯,老是将人放到岗位上试试才能,一副身边不养闲人的态势。 武媚娘下令在洛阳建白马寺,让薛怀义去监工,寺庙建成之后,任命薛怀义为主持。薛怀义这一两个月白日在外面监工,宫门下钥前回到寝殿侍奉武媚娘。 薛怀义闻言,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我之前听我那兄弟说,下雪天最适合吃锅子,嫩嫩的羊羔肉往骨头汤一涮,再蘸上调好的小料,鲜美地能把舌头吞掉。” “我叫厨上备了锅子,刚才还去看了,熬浓浓的白色骨头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味道别提有多鲜了。陛下你回来了,我就让他们端上来。” 武媚娘颔首道:“今儿就吃这个吧。”说完她的目光落在薛怀义紫色的袈裟上,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薛怀义的皮肤恢复了白皙。 清亮的紫色愈发衬得薛怀义眉目俊朗,神清骨秀。但前提是他不说话。 薛怀义见状,提起袈裟围着武媚娘摆起街头卖艺的架势,转了两圈,怪腔怪调道:“陛下,你觉得我这件袈裟如何?” 武媚娘看着每天薛怀义的怪模怪样,这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仿佛没有忧愁。“确实衬你,有点高僧的样子,以后让人多做几件,你换着穿。”她道。 “怀义谢过陛下。”薛怀义凑近武媚娘,仍用他那副腔调:“陛下,咱们快去用膳吧。” 武媚娘施施然起身,扶着薛怀义的手,来到东暖阁。东暖阁本来是做书房会客之用,自从薛怀义住进了寝殿,儒家典籍置换成了佛家典籍。 他可是很认真地为成为主持而努力。 东暖阁为了采光,窗户全部嵌上了玻璃。玻璃上的窗帘被挂起来,从里面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雪花洋洋洒洒落在院中的红梅盆景上,别有一番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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