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戏志才想归这样想,却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玩笑想法而已,并没有将其落诸于实际的意思。 乐平只这一县之地而已,方寸之内政通人和就已足够,或许对乔琰来说,多来一个对太行山岭草木资源有所了解的人,都要比来一位颍川大才对她来说更有用。 再如何以一县为国,这也并非当真是国。 他还是自己受这罪吧。 只是…… 按照大汉官员的规矩,每五日一休沐,这其中休沐一日乔琰并不拦着他饮酒,顶多就是稍微克扣一点量而已,五日之中的居中那日,可小酌放松,而剩下的四日,他的杯中之物就当真被换成了其他东西! 第一日乃是薯蓣粉冲泡成的黏稠状饮品,固本补气,第二日为太行山上松针泡水,祛风驱邪,间隔一日后乃是茯苓茶,健脾补胃,最后一日则是枸杞姜汤,解表散寒。 名目着实也如乔琰那日所说的,这大汉对于平贾的定义中,月入两千钱的何止是手艺人,更是手艺人之中的青壮,他既说什么以律法来定,自然要合乎标准。 这补气祛风健脾散寒的操作也真是奔着将他养出一副好身板来的。 这都叫个什么事! 屋外落雪簌簌之声不绝,屋中倒是只有灯花哔啵,戏志才瞥了眼手边的姜汤,提笔想给自己远在颍川的几位好友写些什么,又久久不能落笔。 说自己在乐平被自己选定的主公按着食补,以他平日里信中多为辛辣之言的表现,只怕不出几日就会收到损友的嘲笑,这着实不妥。 说乔琰在乐平做出的诸般举措,也同样有些不妥。 一个足够聪明的谋士自然清楚什么是可以被外界知道,而什么又是需要按捺在己方地盘上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给乔琰参谋那封写给刘宏的奏表。 固然他的至交好友多人品不差,知道何为守口如瓶,但如今这入冬时节大雪漫盖,倘若书信在路上遗失,当真一点也不奇怪。 而若是因信件遗失而造成什么后果,那便当真麻烦了。 倒不如等过上两年,邀人亲自来看吧。 他便也只在信中聊了聊新得的豌豆甜酒。 那日偶发奇想,将豌豆塞入了陶土罐子里,后因跳了身份参与到乔琰对乐平建设的过程之中,便难免将其抛在了脑后,这一放就放了一月有余。 待到将这陶土罐子开启的时候,其中的酒味着实特别,引庭中松枝之上雪水浸润,正有烈酒中一抹清冽的独特风味。 随信他也将其中一小罐的豌豆甜酒让人一并捎带上,以示他此番北方一行当真没有白跑。 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报平安了。 在第二日交代完了信与酒都送往何处后,戏志才这才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又因今日为五日上工之后的休沐,干脆慢慢踱着步子行在了这乐平县城的街头。 这县城之中的房屋与他来时无异,只在屋顶与屋下积了一层皓白而已,但他目中所见,与他印象之中的乡镇冬日景象,多少有些不同。 往日寒冬,人多于屋中瑟缩,只求这严寒季节早日过去,也好让他们有出门的机会。 但正如此前乔琰与他所说的那样,经由过改良的楮皮衣,被乔琰以一件二十枚五铢钱的价格朝着县中兜售,恰是任何一户都能在这个时候拿得出来,也愿意拿出来的价码。 楮皮衣也以其效用证明了它着实是物超所值之物。 物资越是匮乏,此等倾向于实用的东西也就越能让所做出的改变清晰可见。 此刻呈现在戏志才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在麻衣之下垫上一层楮皮衣,便能大大缓解寒风灌体的苦楚,对过惯了苦日子的底层百姓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起码在这层庇护之下,他们能在这会儿走上街头,清扫屋前的积雪之后爬上房顶继续清扫屋顶上的积雪。 甚至在这清理积雪的工作之余,还能跟邻人交谈两句,而不是如此前那般,仓促行动后重新躲回屋内。 光是一件楮皮衣并不足以让人的生活质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倘若非要说的话,应该说是精神面貌的改善。 这对天灾无情、汉室无能处境下的领地,实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戏志才刚想到这里,忽见陆苑疾步朝着县衙方向而去,不由又分了些注意力过去。 按理来说今日乃是休沐,陆苑身为谒者也该当休息才对,但从她的表现来看明摆着是乔琰对她有所指派。 显而易见是有什么情况,让乔琰决定了有事要今日安排下去。 若非要说今日有什么特别的话,大约是昨日晚些时候,县中的居民所需的楮皮衣在那些个黑山劳改队也领到了工钱后,以更快的速度完成了最后一批的制作。 对县民来说,一件楮皮衣已经足够他们穿过整个冬日了,即便不慎弄破了,也大可以按照类似缝补衣服的方式对其做出修整。 这也便意味着,乐平县内的市场已经完全饱和了。 戏志才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日恰是雪停初霁的时候,实是个少有的晴朗时节,若在此时出门自然是个好选择。 看来乔侯要试试拓展市场了。 陆苑踏足进乔琰的书房之时,见到的正是她端详着挂于墙上的楮皮衣的景象。 听到陆苑得到准允后推门而入的动静,乔琰并未回头,只是开口问道:“我有意给此物于县外寻些买主,你觉得如何?” 陆苑斟酌一番,回道:“乔侯初来此地,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四个月,于冬季倾销防寒之物的确从情理上说来无妨,却也难免将手伸到了别人的地盘上,那么乔侯想做的大约还是于乐平之外的本地人士中寻个大买主,只是略有些不同于先前的酒业一锤子买卖?” 乔琰回头朝着她投来了赞许一眼,“那么要你看来,我此番应当寻找哪一位买主?” 陆苑回道:“平衡之道,中央如是,地方亦如是,上一次乔侯因另有所图而选了晋阳王氏,如今倒不妨选择唐氏。” 因那补料发酵之法作用于流程,而并不体现在外,晋阳王氏又将这改良之法牢牢捏在手中,唐氏可没法从中窥探到要诀,便也必然在这几月之中的酒业买卖上处在下风状态。 故而此刻寻上门去,也就更有了雪中送炭的效果。 “正是如此,”乔琰说道,“既然都是在并州地界上混的,我们总不能厚此薄彼,此前给王氏送了这样一份厚礼,自然也得给唐氏补上一份。不过……” “为人忌讳两头都想要得利讨好,在经商之道上也是如此。” “乔侯的意思是,换一个身份去跟唐氏打交道?”陆苑问道。 “不。”乔琰回答得很果断。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原与乐平也不过是几座山之隔而已,若恰好往来此地一见,根本瞒不住什么,更加之东西往来也难免于交易达成后频频可见,这世上也并不只有我们是聪明人。” “所以这事情要摊开来说。” 她踱步走到了桌前,陆苑在她的示意之下靠近过来,正见桌上放着三枚棋子。居中正是她今日书法练笔所写的一个“稳”字。 乔琰伸手指向了两枚贴近的,说道:“唐氏这些年间因族人外迁而衰微,难道以王氏的本领当真不能将其尽数吞掉吗?” 陆苑看着乔琰的举动若有所思,“吞自然是能吞的,但世家之间虽有竞争,也有姻亲,更要凡事留一些余地。” 这样说来,她好像隐约明白乔琰的意思了。 “你既为乐平谒者便也代表我的立场,故而此事我想托你去办。”乔琰说道,“你先去见王扬。” “在见到这位王氏家主后你便与他提及,我想请他做个中介,与唐氏做一笔买卖。” 能买得起酒的,大多在这冬日也不至于需要靠着楮皮衣防风,这二者之间的市场即便有重叠,却也不多。 既不是彼此侵占的关系,那也可以图个共赢。 陆苑品出了乔琰话中的意思,回道:“若真如乔侯这法子,那对王氏来说,便是乔侯平白送了他们一个和唐氏之间交好的由头,对外便可说,有人研制出了这楮皮衣,因王氏势大,找上门去寻求合作,为图尽快将此等活命之物遍布四方,然而王氏厚道,不愿继续对唐氏围追堵截,故而将人领去了唐氏。” 这才是乐平能从中隐身的法子。 因义而让利,在如今所处时代的价值观中,正是就该当被大肆宣扬的东西。 那么最开始的这个研制之人,便也未必要为人所知了。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乐平因手底下的人对楮皮衣的制作更有经验,成为一个合格的加工场地。 在没有对外倾销的路子和要减少进一步出头的稳健发展格局下,这便是最好的状态。 何况,王氏当真让了利吗? 唐氏必然对其心怀感激而给出其他条件作为交换。 而乐平的利,也必定会比直接找到唐氏所收获的更多,因为王氏一定会协助调整利益的分成,让唐氏适当减少在其中的牟利。 陆苑本就出自世家,如何会看不懂个中玄机? 而要从这两家之间的隐晦关系着手,拿捏清楚这个商量交易的尺度,也确实是由她去做最为合适。 在确认自己已经完全领会到了乔琰的意图后,她果断应下了这个差事。 乔琰所给的这份差事,已着实可以称为重托了。 “从唐氏那里的收益所得,你从晋阳城中采购些盐和肉类回来。”乔琰盘算了一番这其中的交易量,再考虑到典韦的长相难免太有特征,又道:“让赵云和徐福和你一道去,负责将东西运送回来。” 汉代实行盐铁专营,尤其是对贩售私盐之事打击极重,唐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低价采购的渠道。 将钱给够,将后续的合作条例制定妥当也就是了。 也让她趁此机会囤积一部分食盐在库房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要知如今的肉类存放还得靠着腌制之法,各家各户平日的做饭中也需得不少,盐又自然是要比米贵的,即便是在相对和平些的年头,买上一石米的价格,充其量也就只能买四五斤盐,在随后战乱频频的时期也就更不必说了。 再不多存些盐,等到随后的通货膨胀阶段,那就有些麻烦了。 陆苑虽不如乔琰一般对历史熟知,却也不难从如今的时局之中窥见些端倪来。 既乔琰给了护送之人,不必担心大批量的盐在路上被人劫掠,她也自然放心去做这件事。 楮皮衣的交易又宜早不宜迟,她也顾不上今日是否还是休沐时候,当即去寻了两人一道出发。 别说这是乔琰所交代的事,就算只是因为这笔交易意味着乐平多出一笔近期稳定的收益,而并州之地或许便会有不少人能免于冻死结果,都足以让这两人随后调派而来的人手个个打起了精神,为求让楮皮衣加身的效果看起来更为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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