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若是真按照这方式实行委任,崔烈到底是个何种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刘宏已经对乔琰的辩驳理由做出了个解答。 闻他此言,乔琰依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说道:“三年多前,臣于洛阳鼎中观内曾写下一篇策论,说的是州牧封建之弊病,也因此而得以面见陛下。” “彼时琰于策论中所说——设若以一人牧一州,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据险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如今亦以为然。州牧之害不在当下而在未来,如今益州巴郡有板楯蛮之叛,幽州有张举自号天子,刺史督辖兵权,号为州牧,确是权宜之策,若按此法类推,并州凉州荆州豫州,也可设立州牧。可如今之州牧均为汉室宗亲,尚有旧例可依,若令琰为并州牧,便实为不妥。” “而况,岂有先斥之又受之的道理?” 她这理由依然称得上是冠冕堂皇。 在那许子将对她给出了雏凤有清声评价的时候,乔琰是骂过这制度的。 虽然当时的她只是出于要给自己立名,从月旦评中刷一波声望的想法,而写下的这一番论述。 她大约也没想到,在这一步步给自己谋求上位机会的过程中,她竟然有希望在刘宏在世的时候就先给自己搏一个并州牧的位置出来。 但此时,这具有先决性的文章却无疑就成了她给自己兜底的保障。 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当时觉得这州牧制度不妥,现在也觉得其不妥! 那么又怎么能一边骂了这制度容易滋生叛乱祸根的时候,自己却又因为这权柄诱人,而在陛下给出这个官位的封赏后,毫无犹豫地将其接下呢? 这显然是有悖于常理的。 袁绍朝着乔琰看去,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若是她不说出这番话在先,以众人觉得她不合适放到这个位置上的想法,势必要以类似的理由做出劝谏。 可现在她自己已经将话说完了,这一招先发制人的作用下,别管刘宏会不会收回成命,也别管她的拒绝到底是否出自真心,有一点已是无可改变的了—— 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出委任并州牧之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指责她。 起码也得换一套说辞。 他不由对乔琰此前让郭嘉找上何颙透露消息的事情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可她当时也已经将话说得周全至极了,还提醒了要在挑选人选上务必小心,别将人给逼急了,此番完全是何进不加收敛才先一步引发了刘宏的警惕。 方才的异变到底因何而起,袁绍还不得而知,但这显然怪不到乔琰的头上。 她此番违例出兵,能逃脱责备已经算是大有所获,她又如何能揣测到,刘宏居然会让她直接越级了不知多少,承袭并州牧的位置? 做梦都没有这么想的! 那么她何必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若是让刘宏知道她透露出这种消息,间接和世家交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袁绍一番分析将这怀疑给压了下去,就听到刘宏回道:“你所说不错,但也正如我当年与你所说,时移政易,方今之时州牧可行,凉并豫荆四州我也有意于定州牧镇守。” “青州刺史黄琬,在青州境内安顿民生,政绩卓著,着令其调往豫州,为豫州牧。” “余下二州州牧,待寻到合适人选之后再行定夺。” 何进已经要听麻木了。 军事权力就这么一大块糕饼。 先有西园八校的成立,直属于当今天子,就算这兵员不从北军五校里选,也要占据京城中调兵遣将的权力,可以说是先分掉了一块。 骠骑将军的设立再分出一块。 度辽将军在大将军的总辖之下,可距离太远管不着,又划掉一块。 州牧对地方军事有一言决断之权,那么除却卸任的皇甫嵩之外,幽州牧刘虞、益州牧刘焉、豫州牧黄琬和目前争议最大的并州牧乔琰,又分掉了四块。 下一步是什么? 废后,然后废掉他这个凭借妹妹和皇子辩的身份才置身于此的大将军吗? 别说刘宏因为众人的步步紧逼而觉得自己身陷重围,何进也觉得自己正在从烈火烹油的盛景中往毁灭的方向走。 他面上的僵硬神态花费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又听乔琰在此时说道:“虽陛下自有考虑,臣还是想请陛下听一听朝中众位公卿的想法。” “但若陛下执意要令琰为并州牧,琰不敢忘记陛下重托和祖父教导,必定以身报国,死守边疆,绝不让胡人寇边的战报惊扰陛下安眠,也绝不让并州民生有乱。” 这第三句依然让人指摘不出任何毛病来。 何进只觉自己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又被堵死了一条去路。 可乔琰这话真不是随便说的。 所谓三请三辞,接受禅让的要经历这么个流程,乔琰这个空降高位的难道就不用吗? 所以这句听听朝中公卿的说法,正是她给自己找的第三条请辞之由。 但人不能只推辞,尤其是对此刻的刘宏来说,若是她连跻身权位的胆魄都没有,一味说什么她还年纪小,甚至是以女子身份来说事,那么刘宏又如何会将她继续视为一把救命的利器? 所以她要退,却不能退个彻底。 更要在此时堂堂正正地说,如果陛下不改变决定,那么她也可以接下这个挑战,为并州之民生和边境之安定而竭尽全力,绝不会让刘宏失望! 在她仰头朝着刘宏看来的时候,因她早摘下了骑兵头盔,面容正映照在这一片夕照之中,这话中的斩钉截铁之意,也像是被这份落日流火之态所浸染,直让人感到一股少年人的魄力。 刘宏对她的表现越发满意。 他虽无霍骠骑,但有乔并州倒也不差! 也虽这并州牧的决定来得突然,只是那骤然得闻的消息作用下一推,但话已出口,倒不如顺势让他看看,朝中真正心向于他的到底有多少人! “那好,回朝详议。” 帝王仪仗从这西郊大营离开的时候,喝醉了酒发泄怒火的董旻这才姗姗来迟。 因刘宏已经通过乔琰来打压何进部从,对董旻也就是丢了个不敬之罪的处罚,以至于此时跪倒在地的董旻完全不知道,自己从中到底起到了何种作用。 他身为西凉将领,在这洛阳城中本就时常被人看瞧不起,也就是何进这屠户出身的大将军对他颇有优待,然而此番遴选却被刻意排在了那乐平侯的对面。 乔琰直击敌阵的举动给董旻无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在随后她时常出现在他面前的“巧合”,以及言谈之间更像是挑拨的致歉,更是加重了这种负担。 直到那条入选前九的人,大多是因为世家旧吏的消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送到了他的面前,又恰好有犒赏士卒的好酒送入了军营之中…… 他到底是恰好发了酒疯被前来寻他的小黄门听到,还是发疯到了御前,又或者是在此番宣读封赏之后回到京城,才继续被乔琰激化矛盾,将这个该传达出去的消息送达天听,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此事必须出现在度辽将军的位置被敲定之后。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拿到那个压在度辽将军上头的位置。 不过如今的一切出现得恰到好处,甚至有那么几分将人逼上梁山的戏剧性。 要不是时间不合适,乔琰甚至想对董旻表达一番诚挚的谢意。 虽然董旻大概率不想听就是了。 他这才醒了酒,就听到了乔琰升任并州牧的消息,一见此时众人都随着仪仗一并回京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算是什么道理?” 是啊,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黄琬升任豫州牧,还可以说是对方从年岁到政绩都有合规的流程可走,加上豫州和洛阳相距不远,若要予以节制也很容易。 可乔琰升任并州牧,就完全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洛阳城里。 朝中担任要职的官员在今夜大约都难以入眠了。 即便卢植并不觉得以乔琰的本事担不起这个职位,也难免在这夜凉露重之时披衣起身走到了庭院之中,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明日这朝会之上必定要热闹了。” 他话刚说完,又听到从院子的另一头传来了乔琰的声音,“以卢公所见,他们是会更倾向于争论我能否做这并州牧,还是——” “凉州牧与荆州牧该当选何人呢?”
第99章 少…… 是先将乔琰这位并州牧的位置给按下去,还是先争夺这已经摆明了会设立的凉州牧和荆州牧的位置? 这好像并不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 纵然凉州贼子未平,但刘宏已经委任皇甫嵩和董卓出兵,解陈仓之围,以皇甫嵩的作战本事,想来就算不能在一冬之间将西凉贼子尽数歼灭,要稳固汉军营寨,逐渐推进反攻战线并不难。 又即便荆州南部宗贼林立,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还加剧了其混乱之象,但荆州世家与名士同样不在少数,若有兵马为援,料来也有反制的机会。 只是占据一州之半数,也足可以称之为诸侯权柄。 相比之下,并州随时会面对鲜卑匈奴内寇之祸,若非乔琰有雷霆手段,比起凉州荆州也未必就好到了哪里去。 的确……是不必非要拘泥于此的。 卢植不免在转头循声望向乔琰的时候,目光中多出了几分复杂来。 她在与刘宏提及自己不该为并州牧的时候,刻意指出若是按照益州和幽州设立州牧的情况,这四州也该设立州牧,而不该只是给并州此等殊荣—— 这到底是一种拒绝,还是在放出分散视线的诱饵呢? 而刘宏竟然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毫无犹豫地将黄琬给敲定在了豫州牧的位置上,这显然不是一个仓促之间可以达成的决定,可见她此话说出时候对陛下心意的揣测恰到好处。 这同样在夜间并未入睡的少女拥着一身大氅立于庭前廊下,让卢植恍惚想起,她当年也正是在夜晚前来的曲周大营。 时隔三年半,甚至将近四年,她与当日的目光依然相似,显得清明而凛冽,只是因这数年间身量的抽条和面容的成熟而让人忽觉时光匆匆。 见她俨然一副夜间闲游,而不是忽然对施加在身上的重任困扰难眠的样子,卢植不由问道:“可否劳烦烨舒告知我一事,这并州牧的位置是否是你所求?” 因这一片凉薄到泛起冷意的月色,卢植这张清癯的面容上也平添了几分肃然之气。 乔琰并未避讳于他的目光,回道:“在回答卢公这个问题之前,我想与卢公说几个故事。” 见卢植颔首,她说道:“三年前我方到乐平的时候,收容黑山贼为己用,取了那太行山中的楮树皮来制作衣衫,也便是后来在并州渐扩散开来的楮皮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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