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不会面对一个“如果没有乔琰在这世上领袖护航”的假设。 他也不会面对一个“如果他没有被李傕劫掠,不再以天子身份存在”的假设。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眼下这个已经不可能改变的时局之中,做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刘虞可以为了治下的百姓,对自己做出了错事的亲生儿子给出一个处以死刑的判决,也可以写下这样的一封罪己诏,为他的退位让贤之意做出铺垫,他又为何不能以曾经的大汉天子身份,将这个玉玺交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做出这个决定太难了。 当他手捧玉玺的时候,他心中还是难免有过这样的想法,倘若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抉择,也就意味着大汉的江山便是从他手中断绝的,代表着他站在了天下民众的立场上去看待这天下演变,却没有站在大汉皇族的立场上。 百年之后他重归黄土之时,他要如何与将自己选定为继承人的父亲交代呢? 刘宏或许不是个好帝王。 时至今日,这洛阳城中还依然流传着他当年在此地督造铜人、劳民伤财的传说。 昔年南宫大火造成的宫人外逃,也让刘宏的一些行径被以一种更加夸张荒谬的方式在百姓面前传扬,比如说他在宫中四处疾驰所乘坐的四头白驴,比如说被他穿戴上了官员衣服的狗,都在民间传说里被赋予了更多荒谬的笑话。 但他对于刘协来说却得算是个好父亲。 可现在,当刘协下定了决心要将传国玉玺送出去的时候,他便也要将刘宏力排众议交托到他手上的大汉江山拱手让人了。 刘协的指尖在这块玉玺上来回摩挲,正摸到了那玉玺上包着金边的一角。 也正是这个位置上的特殊,将刘协遥想到昔年汉灵帝的思绪被拉拽了回来。 乔琰不是王莽,不是因为意图谋夺大汉基业而被王太后用玉玺去砸的王莽。 在她于民生庶务之中表现出的种种举措中,并没有王莽那等脚步迈得太大的激进。 这也绝不是她在未曾更进一步之前的收敛隐藏。 天下九州在手,她若想要凭借着自己开疆拓土的魄力,趁着天灾之年进行规则的重建,其实也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她做出有效的拦阻。 但她,连带着被她所引领的民众往前迈出的脚步都显得极为踏实。 所以即便乔琰本人并不在洛阳,这两年间她在洛阳留下的种种传承教授的意志却还残留在此地,让此刻即便面对着的是袁绍和曹操从两路方向的突然来袭,此地也绝不像是早年间的洛阳动乱一般,沦落到民众六神无主的地步。 他们清楚地知道这里是他们赖以生存且需要齐心守护的家园,更知道乔琰留下的荀彧等人连带着守卫洛阳八关的将领,必定会倾尽全力地将敌人给拦截在外。 这样的一份信念感,在后汉创立之初对于光武帝和王莽交手的记载中,从未在后者的身上见到,反而是天下归汉之心在光武中兴后越发鲜明。 可如今不同了。 哪怕是刘协此刻身在屋中,都能听到这样的保卫洛阳之声正在以一种汇聚而来的姿态聚集到他的耳中。 这份信念感不应在刘氏,而在大司马乔琰。 在刘姓宗室之中并未出现一位能力挽狂澜之人的情况下,顺天而为才是他该当做出的选择。 他不必再有任何的犹豫了。 不过…… 刘协此时还面对着另外一个问题。 他的养父为了让他们能安全地和养母会合,在这个洛阳面临战祸的时候准备将他带着回返汉中去,他要如何解释,他并不打算回去,不是因为他想要和洛阳民众共同迎敌,而是因为,他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呢? 他实在不愿让他原本所能拥有的朴素亲情和平静生活,随着这一出将玉玺送往长安的举动而彻底化为乌有。 可好像,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倘若他说什么他要参与到洛阳的守卫战中,养父必定不会将他单独抛下在这里,到时候刀剑无眼,谁知道会面对何种结果。 他若是直接留书一封,言说自己要消失几日,等到办完了事情后便回返,养父必定会竭尽所能地找到他,倘若其中出现了什么意外,等他回返后便追悔莫及了。 他该当如何办? 刘协的目光一闪,忽然将玉玺揣入了怀中,从原本坐在床边的状态跳了起来,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听到后头传来了养父问他去往何处的问话,刘协高声回道:“晚些再走,我要去和在这里认识的人逐一告别。” 他的养父听到了这句话便站定在了原地,并未继续追出来。 可刘协当然不是去做什么告别举动的,他已径直奔向了洛阳城中的一个地方。 因洛阳重建之中的种种杂事,乔琰设置在洛阳的办事场地并不限制民众入内,只要能拿出一个合理的面见长官理由便可。 身在洛阳的各位官员各自有其负责督办的事务,也在进入这片区域之前会有人对来客进行引导。 或许是因为洛阳八关战事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那招兵之处,就算真有什么事务需要麻烦这些官员的,也都有意识地避让开了这个时间,这便让刘协抵达此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多少身在此地求援的民众。 也让他的出现显得有些醒目。 当即就有人迎了上来问询他有何种事情要办。 刘协望着这些直到此刻也并未表露出急躁情绪的属官,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抉择。 他开口道:“请问杨德祖是否在此地?就说,汉宫故人来此,请他出来一叙。” 汉宫故人? 距离董卓领兵攻入洛阳到如今,已经快有七年的时间了。 刘协此刻出现在人前的样子,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七年之前,只怕他连十岁的年纪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什么跟杨修有关的汉宫故人。 但这些属官想了想,此时的杨修虽还没有回返长安,而是在仲长统的那出鼎中观辩论后依然滞留在洛阳,但在职权上却不算是洛阳地界上的官员,顶多算个从旁协助的,这么一来,荀彧、卫觊等人正在为洛阳北部防线多加商讨的同时,杨修倒是没有这么忙碌。 他是可以出来见见客人的。 若是真是他的故人,就这么错过了也多少有点遗憾。 “劳驾稍等片刻,我让人去通传。” 刘协并未等上多久便见到杨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对方看到他的那一刻,神情有一瞬的怔楞。 但刘协的样貌虽与数年前有别,在眉眼轮廓之间却依然残存着当年的影子,他的下一个动作更是让杨修的脸色大变,只因在这一刻,刘协整了整衣袖,挺起了脊背,朝着前方走出了两步。 汉宫礼仪铭刻在刘协记忆之中的深深烙印,即便是经历了数年间的平民生活,也绝没有从刘协的身上被彻底剥离。 他这按照皇子身份养出的礼教气度,让他哪怕此刻穿着的乃是最为简陋的衣衫,也足以让人隐约看到一个佩玉戴金之人的影子。 杨修怎么都不会错认这样的特质! 绝不会! 他也陡然想到了去岁十二月初的情况。 当时的他在鼎中观外见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当时的祢衡问他是因为看到了何人而发呆,杨修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在此刻他看到刘协亲自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之时,他可以用绝对笃定的话说出,那个时候的确不是他看错了。 他连忙疾步朝着刘协赶了过去,将其拉拽到了一边,小声问道:“您为何会在此地?” 刘协的天子位置已经被刘虞接任,又因他的生死下落不明,无法对他给出一个谥号,这让杨修称呼刘协为先帝也不是,称呼他为陛下也不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还得称之为董侯。 数年的搜寻无果,加上刘虞坐在这个天子位置上的稳当,让绝大多数人都已不再对还能找到刘协报以任何一点希望,以至于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饶是杨修自觉自己得算是个聪慧沉稳之人,都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更让他闹不明白的是,为何刘协看起来不像是才脱困的狼狈样子,而像是早已有了个落脚之地,只是选择在此刻出现于他的面前。 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数年间他都去了哪里? 他又为何不直接返回长安,去到刘虞的面前,而是出现在了他杨修的面前呢? 可如果说刘协的骤然出现对于杨修来说已经是个十成十的意外,那么他的下一句话,就当真是让杨修惊愕不已了。 “劳驾将我送到长安去,我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大司马。” 刘协郑重其事说出的礼物,以杨修的敏锐实不难听出其中的交托之意,就算杨修没有亲眼见到这个从刘协口中说出来的礼物,他也直觉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东西。 在刘协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色,更是让杨修不得不猜测,将这东西送出的刘协正在面临着一种极其艰难的决断,也无疑是对这少年本身利益的损伤 不过为防出现什么意外,杨修还是问了一句,“不知道您说的礼物是——” “玉玺,”刘协用笃定的口吻回道:“传国玉玺。” “但在将此物送出之前,我需要你陪我演一场戏。” 这场戏对于杨修来说的难度并不大。 刘协不想要在养父的面前暴露自己曾经是大汉天子的身份,又需要能够暂时离开这洛阳城一段时间,往长安跑一趟,而不是直接跟着养父为了躲避战祸回返到汉中去,那么他就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能让养父相信,他得先短时间内消失在养父的视线中,性命安全却没有任何的问题。 刘协思前想后也只想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让他在和朋友进行离开前的告别之时,突然被发觉是个进学上的奇才,在洛阳之围被解除前先在杨修这里暂住,等到北面的敌军被击退,他就可以前往乐平书院就读。 有杨修这位大司马府掾属作为人证,他的养父绝不会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的怀疑,只会觉得这简直是一出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 至于养子暂时滞留在杨修那里不能见面,在可能存在的前途面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但等到刘协跟在杨修的后头,消失在了他那位养父的视线中后,他们却未曾耽搁地直接从府门的另一头离开,当即登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 快马加鞭之下,只需要两日的时间他们就能进入关中地界,出现在乔琰的面前! 目送着刘协重新走入这个风云漩涡之中,养父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他朝着身旁出现的青年问道:“君侯会对他给出何种安排?” 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足够让他将刘协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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