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做出了这样仿佛回光返照的举动后,乔玄其实也并未彻底清醒过来,他浑浊的目光随着眼帘掀起,短暂地定格在了乔琰的脸上,又很快继续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乔琰对判断人的死生的没有太大的本事,也只能略微估计出,以汉代的医疗养护条件,至多让他再活上半月而已。 半个月……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程立问道:“乔侯现下有何计划?” 乔琰心中忖度片刻后回道:“谈不上是什么计划,我们先来种地吧。” 饶是程立已知乔琰素来有些不走寻常路,现在也不免因她这个决定而惊了一惊。 但他随即又听乔琰说了句“但愿祖父过世前能见新芽”,又隐约窥探到了几分乔琰的用意。 他拱手回道:“乔侯高明。” 高明不高明的姑且另说。 虽然乔玄在后院廊庑之下开辟出的菜畦只有那么小一方,要将大半年没折腾过的土地挖松,再将新种种下去也是个体力活。 若是她还是刚来到此地时候的体质,乔琰一定不做这么难为自己的事情。 好在她如今的体格还足以支撑她做这些事情。 典韦有些不理解为何乔琰放着他这个能干力气活的不用,却要自己去做这件事,但他的问题还未曾开口,就已经被陆苑给丢出去当往返于东郭和西郭的跑腿了。 倒是有个声音从墙头传了过来,小声问道:“种地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乔琰直起了身子,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伏寿又趴在了墙头,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朝着她看过来。 这种小孩子的新奇目光并不让人觉得厌烦,也多少让乔琰先前多见汉末乱象颇有些沉郁的心情轻快了一分,她便也并没吝啬地朝着伏寿回以了一个笑容,问道:“那你爬到墙头是很好玩的事情吗?也不怕一个不慎摔下来。” “才不会,”伏寿认真地板着小脸回道:“我让人扶着梯子呢,我就是好奇,之前这边院子里都安静得很,像是没人住的,现在竟忽然有人了。说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这谈不上什么好玩不好玩,”乔琰回道:“倘若你想给自己的父母筹备一份礼物,你会因为觉得此事辛苦就不去那么做吗?” 伏寿歪着脑袋,不太明白乔琰为何要将送礼和种地给联系在一起,但乔琰比她的年纪大,想来是知道的更多些的,便只顺着她的问题回道:“自然不会觉得辛苦。” 乔琰回道:“那么我如今就是这个情况了。” 伏寿看了眼已经被乔琰翻了个遍的地,又看了眼这个还握着农具的姐姐,觉得父亲说什么“难以理解”或许是很有道理的。 可还不等她再问,当她目光一转朝着自家院子看去的时候,正见到母亲正在朝着此地走来,连忙跟乔琰道了个别,又匆匆地爬了下去。 乔琰摇头失笑,从陆苑的手中将前几日采买得来的芥菜种子给种了下去。 汉朝的蔬菜品类不多,芥菜十二日可发芽,在此时的地温下也可成活,名字上也总比蒜葱之类的好听些。 这便是她定下的首选。 而比起乔琰在这京城西郭里坊种地,已得了黄巾之乱四方渐平消息的刘宏就无疑要轻松太多了。 他虽不像民间对他宫廷生活的揣测一般弄出了什么裸游馆,香汤池,但他乘驴车以驰骋,享金玉之鼎盛却大抵是没错的。大约也给那“风起洛阳东,香过洛阳西”之说给提供了一番助力。 五月底的洛阳城,因夏日渐盛而从此前的倒春寒中彻底挣脱了出来,渐有了暑热躁动之气。 城郭地带的洛阳居民还得在忍受燥热之余,对城郭未经特殊规划下水、路有牲畜排泄遗存的环境加以忍受,刘宏却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他此刻斜靠在树下的软塌上,除却从头顶投落的树荫遮蔽,身边还搁着个冰盆,有小黄门执着扇子将冰盆之上带起的凉风朝着他扇来。 在此等惬意的氛围之下,他手中执着一支翎箭,漫不经心地朝着前方的壶中投出,见箭落了个空,也并未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 只是在箭与壶口发生了一声轻撞之时,他忽然开口唤道:“张常侍。” 张让连忙趋行到了刘宏的身边。 刘宏抬眸便看到张让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意。 这倒还真不是张让佯装出来的,谁让他也只是替刘宏传个圣旨离开了京城这么点时间而已,刘宏就已经做出了不少可称是翻了天的举动。 无论是将在平乱黄巾中立下了重要功劳的乔琰册封为县侯这个列侯第一等,还是当庭斥责司徒袁隗后,将其夫人马氏给擢升为太史令,又或者是在张让和毕岚等人抵达洛阳前的三天,宣布了数道对三公的施恩旨意,都在张让看来,乃是刘宏政治手段的尽数显露。 他此前就以因黄巾之乱缘故需要多与三公议事,从北宫搬迁到了南宫,现在此等做派又分明还是对在司空司徒和太尉位置上的三位打压又拉拢,连带着抚平先前的波澜。 可或许也只有张让等人知道,刘宏的倚重显然并非是发自本心,否则他也不会在近日又寻了蹇硕秘密商议,只是因为此时无论是财力还是时机都不允许他继续进行那些个破格的举动,才让他将那个想要组建西园八校的想法暂时压制了下去。 张让小心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的乐平侯是被你们带入京中来的,她近日在做些什么?”刘宏又接过了一旁的侍从递过来的翎羽箭,一边将其抛掷而出一边问道。 张让早等着刘宏问及这个问题。 以乔琰这个大汉间隔了数百年方才再出一女侯的存在,刘宏到她抵达京城后七日方才问起,算起来已经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但想想又觉得,刘宏封赏出这个县侯难保就不是在跟当朝那些个官吏唱反调,现在才想起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他躬身回道:“回陛下,奴婢前日听梁孟皇在送字帖来的时候说到,她在乔公的宅邸里种地。” 梁孟皇便是梁鹄。 他并不只是因为出自鸿都门学的缘故而颇得刘宏看重,还因为刘宏喜好书法,而梁鹄师从师宜官,在八分书上可说是个妙品高手。 未来他的书帖被曹操悬于帐中日日观看,现在便是在刘宏这里颇得爱重,也就自然时常要将自己的作品送入宫中品鉴,也顺便将他那邻居的近况给汇报给了张让。 “种地?”刘宏听到这回复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朕的乐平侯为何要做那乡野村夫之事?” 张让回道:“听闻是因为此前乔公尚能起身的时候,在宅院中开辟了一块菜地,乔侯不愿祖父在故去之前见到院中草木荒芜菜畦废弃,便自行那掘地播种之事,希望能令乔公见庭有新芽,大汉有望。” “原是如此……”刘宏斟酌了片刻后说道:“乔侯纯孝,能有此心实属不易。” 张让又听刘宏在投出了第三支箭后问道:“以张常侍所见,朕是否该当征召这乐平侯一见,听听她于辩驳张角之言外,可有何言能说与我?”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张让揣度刘宏心意,或许他在封赏出那个县侯位置的时候,已经稍微有一点后悔了,这才是他暂且晾着乔琰不见的缘故。 但在听闻她在家中种地,又明显挽回了几分好感,有了一见的念头。 只是这话要如何说才合适…… 不过不等张让开口,一旁的毕岚已经当先说道:“陛下若是真想见她,只怕今日是见不到的。” 听毕岚这么说,刘宏反而来了兴趣,他问道:“这又是何故?” 毕岚回道:“奴婢方才听人说起,乔侯此前多日少有出门,今日方才因想近距离瞻仰灵台、明堂与辟雍之恢宏而出了门,只是还未走到,方至太学门口,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何人竟敢当街拦一县侯?”刘宏挑了挑眉头。 “正是太尉之孙杨修。那杨郎君年少才高,对乐平侯之事有所耳闻,想与她比上一场,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评将至,杨修便与乔侯相约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许子将的评论。” “那么现在如何?”刘宏颇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又问道。 毕岚回道:“此刻那二人已往许子将处而去了,不过结果如何……奴婢就当真不知了。”
第36章 雏凤清声 别说刘宏没想到在洛阳会出现这样的一幕,由此生出了兴趣,就连乔琰都没想到,她本是打算往那灵台一行,见见大汉的天文官方机构的——这也算是因她曾经引用过的汉末天文学说而生出的兴趣,非要说起来也能说是往大汉祭祀之地为祖父祈福。 却没想到会在路上被杨修给拦住。 现在的杨修又不是后来那个屡次揣度曹操想法,甚至留下了那个鸡肋解释的杨修杨德祖。 生于公元175年的杨修若是按照周岁计年,也就只有九岁而已。 他比乔琰还小一岁! 他何止是尚不曾有德祖这个在及冠之时才会有的字,更在这小儿垂髫之年还束着总角双髻,顶着个观音兜风帽,也不过是因为出自弘农杨氏,在上衣下裳的衣着上更酷似少年郎而非稚子,又在急步朝她走来的时候脚下现出的那双照玉歧头履也颇显富贵之态而已。 仅此而已。 在他上来便自报家门后,乔琰的唇角微微一抽。 此前见到还只有二十多岁的刘备之时,乔琰便已不免有种奇怪的时间门混乱感,在见到只有九岁的杨修之时,这种感觉尤甚。 想想他后来因牵扯进曹丕和曹植的夺嫡之战中,最后落了个被扣上罪名处死的结果,多可从中窥见,其人在行事作风的确少了些收敛。 当然,源自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两方士族势力的家世支撑,就连卞夫人都盛赞其“贤郎盛德熙妙,有盖世文才”的才学傍身,杨修此人便是稍显狂傲也着实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前提是处在一个尚未到乱世的环境下。 当然在现在的孩童时期也勉强……勉强可以算能接受吧。 不,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 此前乔琰为活命也为了积攒下自己的第一波名声基本盘,对上的不是豪强宗族就是黄巾渠帅,再便是那大贤良师,合作配合的人不是大汉三名将皇甫嵩、卢植和朱儁,就是刘备、曹操这些未来的枭雄人物,已经快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情况给忘差不多了。 现在却骤然被一个当真只有九岁的孩子找上门来,实在是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杨修祖上已出了三任太尉,因为此等显赫的家世,他在京官家庭出身的童子中无疑是头一份的,以至于不管他到底是有意统领还是无意召集,总归在他找上乔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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