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岂不正是她用来潜在消弭跟某些立场的人之间矛盾的最好时机? “今上知子琰于杨公……”杨修读到这里表情有点微妙。 他朝着乔琰看了眼,只看到对方这异常淡定的表情,仿佛写到杨赐举荐黄琬,让贤才得以尽用,只是在说明郡县制的实行状态下的优点,而不是在向他们弘农杨氏示好。 连带着后面提到的刘宏凭借何进而知道在场各位的名声,也仿佛只是因为恰好在此地写就了这篇文章而顺势提到的一般。 “郡县之推行,有罪可黜,有能可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可矣,设若以一人牧一州,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 这便是州牧制度形若诸侯分封后产生的弊病,倘若某一州的州牧本事不足以治理,甚至在当地生乱,因其权柄过大,当地的百姓也只能对他生闷气而已。 “设若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据险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杨修对朝堂的消息知道的少了点,在场那几位却是知道的,益州刺史郄俭在益州横征暴敛、贪婪成风,为黄巾所杀,因而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求的就是这个益州牧的位置。 益州是什么地方?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以上是诸葛亮对益州的评价。 乔琰就差没指着刘焉的鼻子骂了,你提出州牧制度自己又想要益州牧,你如果据险而守,怀有什么异心,朝廷要拿你怎么办呢? 这话吧,许攸和陈琳这种骂起人来很毒的相对一眼,觉得乔琰这还是稍微笔力弱了点,大概还是因为年纪小。 不过想想这种话,说得稍微隐晦一点,天子肯定是很喜欢的,又对她再提高了一点评价。 “天下之道,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叛人而无叛吏,则天下相合,群贤相举……” “……” “秦失其位,在于其政,不在于制。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 “……” “琰不欲见圣人生于其时,因封建扼断上抵中央之道,无以立于天下,唯以陋言草陈。” 杨修沉默了。 大家都是九岁十岁的孩子,就是想出来搞个神童的名声的,怎么就你写小作文写出这种水平的东西来? 他现在方觉,许劭只是给了乔琰这个雏凤有清声的评价,化用了她先前用来怼那士子的“雏凤清于老凤声”,说不定还是稍微有些收敛着说的。 杨修的政治敏感程度不算太高,却也看得出来,这的确如许劭所评价的那样,是一篇完全能于洛阳为政之人中传颂,也能送到天子面前的文章。 收尾的想法是理想天真了一点,可所谓贤者居上,圣人立身,于黄巾之乱后也分明正是一番维护汉统之言。 他想到这里,不由低垂着脑袋,攥紧了手中的绢帛。 就算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篇州牧封建论面前,他用讨巧手段写的问答,简直像是个儿童之作。 但输给这样的人…… 输给这样的人他一点都不冤枉! 在他重新抬眸朝着乔琰看过来的时候,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现在有点像是徐福那种在看偶像的状态,当然其中还不乏过上几年再来一比的胜负欲。 这恢复速度倒还挺快的。 只不过,还没等杨修对乔琰来个什么三年五年之约,这鼎中观的正门就被人给骤然推开了。 乔琰循声望去,正见到了个熟人。 这闯入之人不是中常侍张让又是谁! 而即便在场那几人再如何对张让痛恨有加,也不能改变一个现实,当张让作为天子特使出现在此地的时候,是没人能将他阻拦在外面的。 张让也不是不晓得这些人的盘算,但反正他也不是来找这几位的,根本无所谓他们怀有厌憎之色的目光。 他只瞧着乔琰说道:“陛下听闻乔侯前来寻许子将得一月旦评,着奴婢前来宣旨——” 刘宏给张让的口谕是,若是乔琰真能得到许劭的佳评,便让她进宫来一见,而张让抵达此地就听到了那个“雏凤清声”的评价。 那么这丹墀对策之说,恐怕马上就要成真了。 见乔琰已伏身接旨,张让继续念道:“着乐平侯入宫觐见。” 乔琰目光一闪,她这篇文章没有白写! 她也可算是要见到这位当权天子了!
第38章 回光返照 面见天子啊…… 先前自学宫明堂前的大道而过,旁人看过来的目光也不过是看两个孩子的相争而已。 但在乔琰重回这条路上的时候,包括太学生在内的人群,看过来的眼神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洛阳京师之地就学,所求的无外乎也就是闻达于天子,跻身于朝堂,在这个累积名声的过程中,若能得到贵人的提携,便自然更佳,若不能,就得自己混出个名声来。 像是黄巾之乱这样的特殊情况,能建立起功勋的无疑只是少数 这不是一条可以让人参考学习的路子。 对大多数的士子来说,能从太学中倚靠才学颖脱而出,学问累积到了一定境界后游学于汝颍地界,恰遇一二名士提点,已算是有了个极高的了。 最为顶流的莫过于直接得到许靖、许劭、何颙、郭泰这些当世一流评论家的评点,若是个佳评,便足以和寻常士人区分开来。 而显然,乔琰已经做到了。 她也何止是靠着一纸策论得到了“雏凤有清声”这样一个,对未来期许良多的极高评价,更当即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当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乔琰得到这个被召见的机会,并不全是因为许子将的这句评价。 若无那个早先就已经加封出的乐平侯爵位,刘宏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召见一个只是白身的许劭所看重的小辈。 再想想从鼎中观到皇城之间的距离,也显然不可能是许劭这边的评价一出,就有人将消息送到了皇宫中,又恰逢刘宏没甚事情可做,便让那张让前来宣读天子口谕。 张让他来得太快了! 快到让人毫不怀疑刘宏一直在关注着乔琰的举动和情况。 但谁也不可否认的是,当那句评价和这个恰到好处的召见被放在一起的时候,许劭从中受益,乔琰的名声更可谓是一飞冲天。 此时无人会说什么她本该尽孝于祖父床前—— 谁让这的确是她在抵达洛阳后的第一次出门,与杨修前往鼎中观之事也更像是因缘际会。 而她所做的,只是在机会落到面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把攥住而已。 且将心比心,倘若他们处在乔玄的位置上,若是在病重殆亡之际,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孙女以言论上达天听,只怕是真能含笑而终了。 子嗣功业在望,还有比这更能慰藉长者之心的吗? “这番阵仗后,他们大概也会跟我一样好奇你到底写了什么的。” 穿过平城门的时候,杨修回头看了眼后方,开口说道。 好在洛阳都城之内并非人人都可进入,尤其是过城门后不远,便是联通广阳门和耗门,处在南宫之前的御道,城墙之内的南宫宫墙上,正是朱雀望楼。 这标志着,自此处起便是皇城守卫森严之处。 也因其代表了大汉的最高权威,而展现出一派肃穆气象。 即便是杨修这样的太尉之孙,在未曾得到准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过朱雀门而过。 他一路跟着也不过是因为他要走这条道回家罢了。 现在乔琰继续在张让的带领之下踏入南宫,杨修则右拐回了太尉府。 他本就记忆力超群,若是稍夸张一些的说,大抵也能得个过目不忘的赞誉,譬如说,此刻乔琰的那篇策论就还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琢磨着自己既然是败给了这样的一篇,就自然要将此篇给默写出来,日日让自己诵读谨记才是。 也因为如此,他没跟他那些个小伙伴继续在太学附近游玩,而是打算先回家去,防止缺漏了哪两个字。 见乔琰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户之后,他方才微微一叹。 “也不知道后世史书之中会对今日的情况如何记述……” 怎么说他也算是得到了个不算太差的评价,希望不会被记载成什么——杨修当街挑衅于乔琰,迫其同往鼎中观,乔琰不得已,以《州牧封建论》呈于许劭,复得天子召见。 那他岂不是就成了个丑角反派? 尚且年幼的杨修琢磨起了自己要如何才能做出挽回名声的举动。 也不知道……“杨修为之折服,从乔琰往乐平”可不可行。 他觉得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可行性! 太尉杨赐哪里会想到自己聪颖绝伦的好孙儿,起先明明是去给他找回场子的,现在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甚至盘算起了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已从朱雀门而入的乔琰自然也不会知道。 何况,她如今的全部心神都不得不放在应对刘宏上,又哪里还会考虑杨修在想什么。 一个资质平庸的帝王好应付,一个聪明的皇帝却不好捉摸。 理论上来说,乔琰此前种种行事都不曾有行差踏错之处。 从对黄巾之乱的协助平复,到对“大汉天灾和上位者无关”的论辩说辞,到行抵洛阳后不骄不躁地开始种地,再到这一番州牧分封制度的类比驳斥,任何一件事都是在维护大汉的统治。 她也完全没给刘宏抓到任何她倒向了哪一方的小辫子。 可在真正面对他本人的时候,这些东西未必就是完全顶用的,还是得看临场发挥。 但在乔玄宅邸内掘地种菜之时,她便已经对刘宏可能会问什么东西,她又该当如何回答,在心中有了一番提前的揣度,也不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这种心态之下,入朱雀门过鸿德门时,乔琰甚至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欣赏了一番这宫门开启后,正对着的明光殿是何种模样。 在未来的南北朝时期,北魏权臣尔朱荣就是被杀死于此地的,当然现在此地还只算是一间普通宫室而已。 洛阳在魏文帝时期重新规划才有了中轴线的概念,其后的朝代自此传承其中轴设计,以彰显皇室威仪,如今的洛阳南宫便还没有这种特点。 比如说,刘宏所居的玉堂殿并不在中排,而在自左往右数去的第二列,也即明光、宣室、承福、嘉德、玉堂的这一列。 不过乔琰见到刘宏的地方并不在玉堂殿,而在嘉德殿。 此时还未发生中平二年的玉堂殿大火,嘉德殿并不作为刘宏的起居之处,而更像是一座置放于卧房之前的会客厅,或者说是书房这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乔琰目光便下意识地往嘉德殿旁的兰台掠过。 这与嘉德殿只有数步之遥的兰台周遭翠竹掩映,也正是大汉皇室藏书之所,昔日班固就曾经在此地担任过兰台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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