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侯,乐平侯……你比我那傻儿子要强。” “……” 乔琰的指尖随着乔玄这话下意识地蜷缩了些许。 她素来习惯于对旁人的言辞多有分析,此时也不例外。 所以她也并不难听出乔玄这话里的潜台词。 倘若真是跟孙女的交谈,他所说的不该是“我那傻儿子”,而应该是—— “你比你父亲要强。”
第39章 灵台治丧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或许也赋予了这位老者足够清醒的头脑。 让他并不会天真地以为,面前的乔琰还是他认知之中的那个小孙女。 他将其中一个儿子牺牲在了洛阳的治安维护之中。 另一个儿子也并未得到任何在官场上的助力,就好像并没有一个位居三公的父亲一样,只按部就班地遵循着这个累积政绩升迁。 但这并不代表,乔玄就对儿子和孙女的情况一无所知。 孙女乔琰这个“琰”字还是他取的。 在原本的乔琰为数不多住在洛阳的时间里,她甚至还只是个口不能言的稚儿罢了。 彼时,乔玄曾经想象过这个孩子未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也曾经为她体弱多病的状况担忧过。 后来乔羽迁任城相,乔琰便再未来过这里,但乔玄和儿子之间是始终保持着书信交流的。 他的儿子不如他行事雷厉风行,更没有那些个非常手段,做到银印青绶的位置上已经是顶了天了,他的孙女呢,虽通诗书却非卓越之才。 当然,这些在他看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总归人各有命数,能在兖州安稳度日也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方式。 也正因为这种认知,在乔玄得知乔琰所做之事和得到的列侯封赏的时候,他在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并非觉得这着实是光耀乔氏门楣的大好事,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大约可以叫做“果然如此”的了然之感。 谁让这是一种用所谓的临危受命,或者是磨难出英雄都没法解释出来的变化。 一个人的行事手腕,大多还是受到过往接受过的教育和所处环境的影响。 在这种认知之中他自然不信,此乔琰还是彼乔琰。 要知此前他那小孙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政治敏感度,又如何会在此时于各方的斡旋中展现出这样老辣的水准。 乔玄并不怕将事情想的更坏些。 很难说他在这几个月的病情加重里,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可能会得到极坏消息的准备。 黄巾之乱的风声,随同洛阳城内一度慌乱的气氛也曾经传入过他的耳中,也诚然,乔羽是有在路上耽搁的可能的。 可他稍一估算乔羽自任城国出发的时间,就很难不想到,他只怕并不是为了折返回去稳定任城国中的局势,而难以在如同他早前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尽快抵达。 而是因为,他在路上出了些意外。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现在的乔琰需要在黄巾乱军之中给自己搏出个前路来呢?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乔羽已经并不在人间了。 但在这今日起身忽觉手脚有力的特殊状态下,乔玄已知自己大限已到,又何必要去做那些个浪费时间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他不必去为自己的儿子身死魂归而哀伤痛哭。 也不必去想,他此前试图以自己在刘宏面前的表现来为子孙后嗣搏出一个未来的举动,是否已经成了一件再无必要的事情。 更不必去深究,现在取代了他的孙女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推开房门,像是久违了一般处在日光之下的时候,他正看到现在这个名为乔琰的孩子蹲在他那方菜畦的旁边。 而目之所见,田中新芽青翠,正是一派生机在望的景象。 平黄巾,斗张角,曲周掌兵,洛阳策论,倘若忽略掉那些或许会对她造成制约的因素,她简直就像是按照大汉忠臣之中的中流砥柱人物来长的。 他下意识的一句话说出后她脸上隐约浮现出的警惕之色,更是让他确定,她此前所取得的成功应当并没有任何的偶然—— 因为她实打实有一个敏锐的头脑。 那么乔玄又何必让她在这里时候担负上一个“祖父疑其为邪祟”的骂名呢。 于是乔琰的提防不过维持了片刻,她就听到乔玄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做县侯难道也能跟种菜一个样子吗?” 她对上了乔玄那双清明而包容的眼睛,在这个心照不宣的对视中,她已经明白对方的态度了。 这位老人子嗣伶仃,现在只是想再交托一份希望而已。 明明她并无对对方的祖孙孺慕之情,却不知道何故在此时心中颇觉酸涩。 “治国如烹小鲜,治一县之地也如此,熟能生巧,恰到好处而已,总也有个尝试的过程的。”乔琰斟酌着回道,“初学者不上烈火重油,便不至沸油灼手,我如今不是这样吗?” 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菜畦,“芥菜易长,不需多少农事见识也能养活,就算种坏了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坏。种菜之前,犁地翻土肥田我已尽其功,芥菜生长之所需我已多方问询,算来成功概率极大,下一次我便可试试扩大规模,增产培优。” “田事如此,为县侯亦如此。” 乔玄听她这样说,在久病到显得有些木然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说的不错,就像种菜是一件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事情一样,做县侯以县为国,也是一件对她来说并不熟悉的事情。 但芥苗易长,筹备充裕后损失便不会大,那么到了一县之地,她又如何不能从小处着手,而后熟能生巧呢? 对一个能在抵达洛阳后便对各方立场有清楚认知的人来说,这种学习显然并非难事才对。 乔玄看向她的目光更多了些长辈的温存。 他的时日不多了,她既心性与手段绝佳,他又为何不能再给她一点助力。 从程立和那乔氏老仆所站的位置,并不能听到那祖孙二人交谈间的具体内容,只能大略听到,这段对话里大多是乔玄在说而乔琰在听。 这个起先还能说出连续话语的老者渐渐话音都变得有些断续,在被风送过来的片段中,似乎提到了睢阳的名字,后有汉阳,又转而到了五原边防,而后就是洛阳…… 那老仆自乔琰等人住进来后就格外寡言,现在却突然出了声。“这……这是乔公的升迁之路。” 程立因这句话转头看向他,正见这年纪也不小了的老仆以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泪花。 这老仆显然已经看出了乔玄此番,正是人之将死的交托。 而对于一个历任三公、能文能武的名臣重臣来说,还有什么会比他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更有价值呢? 即便是他还在担任睢阳县功曹的时候,去追究陈国相羊昌罪名的那一段,在彼时还因年少气盛而手段生涩。 可现在让当事人站在一个更成熟的立场上去看,从中剖析他彼时的心理,也无疑是极宝贵的经验。 这也不是他会和等闲之人说起的事情。 而现在,他和这初初崭露头角的孙女坐在院子里,面对着一片新绿初生的菜畦,将所有想要托付的话都凝结在了这种平铺直叙里。 在日头将落的时候,乔玄的声音也慢慢地趋于细若蚊蚋的状态。 乔琰凑近到了他的身边,方才听清楚他问道:“你能否允诺我一件事?” 因乔琰的靠近,他得以顺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也让他的脸距离乔琰更近。 在这张病骨嶙峋的面容上,一种锋锐如刀的气场流转在他的眸光中,却又在随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恳切的神色。 “可否应我……若大汉不负乔琰,乔琰也不负大汉。” 乔琰一时失声,又旋即回握住了他已经渐渐有些失温的手,而后回道:“我应你。” 乔玄得到这个回复,方才于五指脱力。 现在他才当真是撑不住了。 他病重之时,这个简陋的小院里因他并未有所结党,除却刘宏为定下给乔琰的赏赐而刻意前来的那一趟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前来探视,在他将要过世的这一日,也显得尤其低调。 只有乔琰又守在他的病床之前过了一夜。 在那回光返照的状态从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后,她便与家仆一道将他转移回到了屋中的病床之上。 或许是因为有了乔琰的那个承诺,也或许是因为,在他的精神重新归于涣散的时候,他听到乔琰慢慢地将她从他先前所说的经历中学到的东西,在他的耳边念了出来,这种传承得以延续的满足,让他在离去之时的神情也变得格外宁静。 他隐约想到了多年前他给过一个看好的后辈的评价,那是“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 但也或许,这个取代了他孙女身份的孩子同样是一个这样的命世之才。 就是有些可惜,他无法看到天下清平的这一幕了。 当天明之时,他躺在病床上失去了呼吸。 这是光和七年的六月初六。 按照刘宏此前答应过乔琰的那样,乔玄将以太尉之礼下葬,更要请梁鹄、蔡邕等人为他撰写碑文。 他抠门敛财是到了一定的境界,却不代表他在这种已经答应下去的事情上要失约。 尤其是,乔琰的确拿出了需要让他慎重对待,甚至极有可能在未来交付重任的表现后,这也让他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偷工减料。 在得知乔玄为官多年所积攒的钱财还不够办上一场最体面的吊祭仪式,竟然要乔琰从兖州豪族给她的谢礼中出钱来办后,他还让人送来了一份厚礼。 准确的说这并不只是厚礼而已。 刘宏特许,以侍御史持节主持丧仪,等到吊丧仪式完成之后,以北军五校、轻车、介士送葬。 当然这个送葬不可能将乔玄一路送到他要入土为安的乐平县。 但按照东汉以邙山为长眠风水宝地的说法,护送乔玄的棺椁自洛阳北出,过邙山地界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这些护送的卫队暂时还没有出场的机会,因为这吊祭起码要维持十数日。 这场吊祭必然排场也不会太小。 与乔玄死时的院中平静不同,在他过世后,前来吊唁的人却必定以千为数。 他为人刚烈,性情耿直,却并非是纯然不懂变通之人,在他尚且在世的时候,这些昔日同僚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干脆只送上问安的书信而已,以免上门带了礼物又引起他的不快。 但现在人都已经故去了,怎么都该上门了。 此外,在东汉的习俗之中,故吏是需要来参加举主的丧葬的。 即便因为乔玄活到了七十四岁,比起汉朝的平均年龄49岁多出了二十五年,有相当多的故吏都死在了他的前头,比如说乔玄在三公位置上时候举荐为廷尉的陈球,就死于光和二年,却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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