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传入乔琰的耳中,不免让她觉得有那么点头疼。 他当日灵台祭礼之上,于嚎哭之中说起与乔玄的过往,虽可解释为性情中人之举,但一想到如今在洛阳城中到底是何人的声音最能上达天听,乔琰就觉得蔡邕作死的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实在是难怪他会最终死于洛阳狱中。 好在,蔡邕为乔玄撰写碑文,自然也要看到乔玄的碑铭正式落成才好,于是在这车架与北军护队即将出行的时候,他也带着蔡昭姬前来了此地,要跟着一道往乐平去。 而无论是出于哪种理由,乔琰都觉得没有拒绝蔡邕的必要。 蔡邕在文学书法上的地位已非同一般,还带着个蔡昭姬,在乔琰对乐平县这个立足之地有些算盘、又急缺人手的情况下,实在不能让这对父女对她的手中溜走。 只不过有些可惜,蔡邕长女蔡贞姬,在蔡邕先前托庇于泰山羊氏的时候,已经嫁与了羊衜为妻,便自然不在此地。 所以也只能带上两人了。 好在最要紧的还是蔡邕。 他若是不在此时离开洛阳,只怕又要被他这薄弱的政治情商坑一把。 他当年被流放朔方的时候还是有人替他求请,才算是免于死罪,加之他彼时有官职在身,跟刘宏说情也好说些。 可现在他不过是依托于泰山羊氏的一介白身而已,倘若真得罪了哪一位中常侍,难保连给他上达天听的机会都没有。 他跟着往乐平县来,倒也正好得以避开了洛阳中对他有敌意的几人。 而让乔琰带上他的另一个理由便是,她既然从乔玄处收获良多,自然也不忍见到他的故交因奔丧之时失言而为人所害,怎么也得帮扶一把。 蔡邕完全没意识到,此前乔琰在与他谈起,将在乐平修建供奉乔玄灵位的祠堂,以庙前树鼎纪念文德,祠堂中横钺纪念武德的时候,其实并不只是在说乔玄,而是在勾起他撰写鼎铭的兴趣,让他自己揣着包袱就往沟里跳了进来。 谁让对他来说,能将灵台所书碑铭,连带着鼎铭和纪念武德的石钺铭一道,形成一套完整的纪念体系,未尝不是一件格外有意义的事情。 更别说还是写乔玄! 在这半道上,他便已经又灵感大发地将纪念乔玄为度辽将军期间功绩的《黄钺铭》给写完了,其中正有他说的那句“威灵振耀,如火之烈”八个字。 倒是蔡昭姬对蔡邕这个选择稍稍有些忧虑,在行军途中的停顿中找上了乔琰说道:“叨扰乔侯实属不该,只是我父于并州有些恩怨未了,乔侯虽在乐平县内着落,也难保会有波及。” 蔡昭姬年纪虽小,却显然不像是她父亲一般——蔡邕的才华高是高,奈何缺心眼。 她心中一番思量,还是决定将实情与乔琰说清楚,以备不时之需。 “昔日我父因大赦得免,本应自五原回返洛阳,然则五原太守王智为他送行之时,邀他一道席间起舞,我父因他为王甫胞弟,看他不起,席间对其不假辞色,于是王智秘告我父对朝廷心怀怨怼之意,这才致使我父女三人不得不流亡逃窜,寻羊氏托庇。” “我听父亲说起,中常侍王甫为司隶酷吏阳球所杀,然阳球也随后为宦官所诬告而死,王智虽失一朝中内应,却也得了其余几位中常侍的庇护……” 蔡昭姬皱了皱眉头,“倘若会给乔侯惹麻烦的话,我看……” “无妨,王智乃是五原太守又不是上党太守,何必担忧此事。”乔琰回道,“何况我为县侯,这一县之地内皆我之地,王太守何来越权过问的理由。” 见蔡琰还想说什么,乔琰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说来我有一事想问昭姬,我早先在冀州之时曾见子干先生,他提起,曾与伯喈先生一道修撰《东观汉记》,只是伯喈先生被放逐,并未来得及写成,不知近年间可有在此书上动笔?” 《东观汉记》自班固开始撰写,到如今已经历经数朝,乃是东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 蔡邕这等文学大匠自然涉及其中。 然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先有蔡邕被流放之事,后有董卓作乱,导致其中的最后一次续修里,绝大多数的内容都在迁都长安的过程中散佚。 乔琰自后世学习历史的角度看来,自然不免为之叹惋,现在也正好寻到一个问询的机会。 当然这并不是她打断蔡昭姬所说之话的唯一原因。 她其实猜得到对方想说什么。 蔡邕这个拉仇恨一流的家伙所引来的,绝不只是某些看他不爽的人在刘宏那里的抹黑言论而已。 在他此前被流放朔方的路上,因汉代任侠之风与豢养门客的风气一并盛行,他甚至还遭到过阳球派出刺客的追杀,只是因为刺客同情蔡邕,反而将实情相告了而已。 阳球当年能搞出刺客刺杀的行为,如今的王智显然也可以。 要不是现在蔡昭姬站在乔琰的面前,她简直想要扶额长叹一句—— 蔡邕他到底是怎么做到阳球和王智这敌对双方都想杀他的? 但偏偏他通音律,擅书文,能修史,实在是个该当奉为上宾的文学奇才。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蔡昭姬尽言了。 若是那五原太守当真有上门找茬的意思,她连洛阳这等龙潭虎穴之地都能闯出来,又如何还会惧怕跟对方斗上一斗! 所以在蔡昭姬提出这担忧之前,乔琰便已经将她给堵了回去。 听到乔琰提到《东观汉记》,蔡昭姬微一沉思,便从记忆里翻出了与之相关的信息,回道:“父亲修撰此书的时候我还未出生,只听闻当年流放之时,父亲曾列后十章要目,可以我平日见父亲所书,大抵也只写了律历意与乐意二章而已。” 这回答实在不奇怪。 在流放和南逃避祸之中,即便蔡邕的各方友人都有对他伸出援手,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修史环境。 这越发坚定了乔琰要将蔡邕给留在乐平的想法。 这本东观汉记若能修编出来,对于后世研究东汉历史无疑是一项尤其重要的凭据,要知此书在最初版本流传之时,可与《史记》《汉书》并称为三史。 若非后来的修撰工作遭到战祸的影响,又有后汉书大行于世…… 想到这里,乔琰便也不觉得蔡邕的那些个言论过于耿直的毛病算什么了。 她心绪百转也不过是一刹而已,在蔡昭姬这个敏锐的孩子意识到她分神之前,乔琰就已经开口回道:“伯喈先生在流亡之中尚能完成两章已属不易,只望天子能早日醒悟何人之言可信,许能让先生早日回归东观。” 早日回归东观,这话说起来容易,愿景却实现不易。 可不知为何,蔡昭姬与乔琰认识也不过是这么数日而已,却只觉她话中满是一派令人为之信服的力量。 在这种希冀的传达之中,她便再想不起原本是来与乔琰说何事的了。 而在随后继续北上的路程中,因蔡邕要对《黄钺铭》的初稿进行润色,便喊了女儿在一旁协助,蔡琰也就更没有了跟乔琰搭话的机会。 山道之间,辒辌车行驶多得和缓而小心,出了山口车程才快上了不少。 再行出一段便是黄河的孟津渡口。 因北军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跟随乔琰奔赴乐平,这送行仪仗也就只到此地为止。 只有那校尉鲍鸿还带着二百余人随侍,以确保乔玄遗体,以及乔琰这位新封的乐平侯都能平安抵达封地上。 在剩余北军部从撤回后,鲍鸿率部寻船过河,于夜色降临前渡黄河而过,又抵达了济源境内。 算起来,二百余人的队伍已不算太小的规模,起码对司州境内少有黄巾残部越境而过的区域,已算是一支足够安全的武装力量。 也正因为如此,鲍鸿在跟乔琰商议后决定,他们并不入城驻扎,而是直接在城外就地扎营。 不过乔琰并未直接入眠休息。 在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因汉代并无那么多高楼遮挡视线,自北而望,已能隐约看到太行山脉的影子。 当然作为后世命名之中山西、山东的分界线,太行山的绝大部分还是在并州以东,冀州以西的地方。 乔琰此刻可以看到的,只是其绵延到南侧来的最尾端而已。此地也有一个别名,叫做中条山,而中条以东相连的,就是在愚公移山的传说之中那个王屋山。 这不是一段好走的路。 若非如此,太原上党一带也不会有易守难攻、天下之咽的定位。 正因为如此,乔琰在自己的行军帐内,借助系统的立体地图功能,将自此地往乐平的路线一点点勾勒了出来。 而后,她让典韦将程立以及鲍鸿都给喊了过来。 鲍鸿一进军帐,就被乔琰这画出了关隘隘口与地形琐碎之处的地图给惊了一跳。 但他想到乔琰到底是乔玄之孙,而乔玄一度担任过的太尉,可称执掌天下军政事务,会有这样的地图在手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地图上墨迹尤新,竟仿佛是乔琰凭借着记忆将将默背出来的一样。 这着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 他目光在这地图之上徘徊时,便听乔琰问道:“敢问鲍将军,此前并未有遐问及,我等往乐平县而去,你打算走哪一条道?” 鲍鸿在图上辨识了片刻后伸手一指,“此处。” “我等此刻身在济阳,要走得快些,自然是自济源先走沁阳,而后走太行陉,行抵晋城,过上党之长治,而后抵达乐平。” 太行八陉,太行陉为第二道陉关。 在乔琰所绘制的地图上,这也确实是一条最近的路。 但鲍鸿却见乔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可他的想法。 她问道,“鲍将军可知,冀州黄巾之中还有一支残部,在张角身死后,由北中郎将麾下的士卒追击,却并未能够将其追拿到手?” 鲍鸿愣了一愣,“张角三兄弟尚为王师所剿灭,何以还有一支残部尚在逃窜?” 他身在洛阳多时,只知两位将军平乱,还真不知道冀州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那些个细枝末节处的意外。 而他旋即便听到乔琰回道:“只因这支队伍并不在巨鹿郡内,而是随黄巾起事后,召集乡里少年为盗,共计万余人。这些人在张角身死之后,一部分以为黄巾太平道诚然不可信,重新归附乡里,回去做大汉良民,可还有一部分,依然在境内流窜。” “那他们如今……?”听乔琰这么一说,鲍鸿忽然觉得,他好像不应该这样快就将北军士卒给分派回去,而应该先继续跟随才对。 若是陛下问起来,拿这流窜的黄巾贼来做个解释就是。 从乔琰这里给出的下一句回复更是让他不由提起了戒备之心。 她回道:“因这些少年贼寇出自常山郡,在张角身亡而北中郎将率部讨贼之时,他们便往家乡方向撤离。只是北中郎将与左中郎将的队伍声威势大,这些人不敢在常山久留,故而撤入了太行山中,活跃于滏口陉与井陉之间,自号为黑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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