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英国啊,”考尼茨语气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啧。” 约瑟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随即掠过女王手上羽毛笔所指向的地图方位——那是奥地利的东北边,那座延伸到冰原的俄罗斯帝国。 约瑟夫心头忽的一跳。 “你怎么看?”女王依然没有抬头,神色却似乎更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片白色的疆域,似乎咬牙切齿。 约瑟夫愣了愣,刚要开口,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妹妹刚才天真无邪的话语:“他的承诺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他犹豫了片刻,谨慎地问道:“陛下,首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 回到宴会厅后,安塔妮亚径直走到了伊莎贝拉身边。 摸清眼下的情况之后,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位嫂嫂。 这位被称为帕尔马的伊莎贝拉的公主性格和身体都颇为柔弱,自两年前嫁给哥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加上她的母亲在她婚礼前夕死于天花,她总觉得自己注定会早早死去。 ——似乎是命定的诅咒,她确实在一年多后就因这种恐怖的疾病死去。 天花,是这个时代所有人头顶上盘桓不去的死神阴影,无论贵族还是平民。 还好,今天伊莎贝拉被一群欢声笑语的弟弟妹妹们环绕着,安塔妮亚又有意逗她开心,似乎兴致还不错。 眼看宴会时间临近,年纪小些的孩子们已经忍不住肚子饿,先吃起餐前零食来。 金色瓷盘上,叠成鲤鱼和兔子形状的雪白餐巾旁托着烤制成金黄色的萨尔茨堡蛋霜糕。这种甜蜜的奥地利糕点一咬便落下许多簌簌的碎屑,里面柔软湿润的内芯则入口即化。 “陛下和大公还在谈事情么?”安塔妮亚小声询问。 原定的宴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却依然没看到女王的影子,而陛下平时一向讨厌不守时的行为。 “是的。” 安塔妮亚眉心微拧。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身边的一切似乎突然笼罩了一层似曾相识的薄雾,亮晶晶的镜厅、说笑的哥哥姐姐、温暖甜美的食物香气勾得人馋,但女王和约瑟夫哥哥却破天荒地迟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的声浪如潮水一般从大开的宴会厅远处走廊涌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隐形存在掠过了大厅——波浪下的惊恐与不安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女王走了进来,她和后面跟着的王储都一脸严肃。 “圣彼得堡传来消息,俄罗斯女皇驾崩。”这个消息“嘭”地在大厅里炸开了。 迟来的掌权者们面容肃穆地落座,年纪小的孩子们都一脸懵懵懂懂,而大公妃伊莎贝拉稍作思考,便担忧地抬起了头:“那么继位的是那个……” “没错。”约瑟夫语气沉重地答道,“现在继位的沙皇是彼得三世,那个崇拜腓特烈的德国人。” 安塔妮亚终于想起来了。 这一年年初,俄国经历了统治者更替。 问题在于,这位刚刚即位的俄国皇帝从小在德国长大,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的狂热信徒。 “我们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俄国还没有采取什么动作。”特蕾西亚女王语气沉沉地开口了,“但很快就会有了。” 此刻,嗅觉敏锐的政治家一定会意识到,随着俄国即将倒向普鲁士,欧洲大陆的政治态势要发生重大变化了。 而对奥地利女王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第一时间打探清楚俄国宫廷里的动向。 新沙皇打算做什么? 什么时候做? 这会对奥地利与普鲁士的战局,甚至整个欧洲大陆的战局,产生什么影响? 无论如何,绝不会是好的影响。 “麦尔西伯爵三天后出发赴圣彼得堡。” 女王一边说,一边用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周,“但访问的名义是代表我参加俄国女皇的葬礼和新皇的加冕典礼,需要有王室成员同去。” 这下,女王的所有孩子们都听懂了。 特蕾西亚女王自己作为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当然是不会亲自去的,因此会由一名身份尊贵的王室成员代为前往。 问题是,即将即位的是一位很大可能对奥地利抱有敌意的沙皇。 无论是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还是信仰新教的德国,都是传统的天主教哈布斯堡所极为警惕的异教徒。 更何况,这位新即位的俄国沙皇行事之荒谬任性,此前便已传到过维也纳。 那时,他们还只是在取笑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后代凋零,以至于竟然要找这么一位可笑又可怕的后代来继承王位。 可转眼间,可能就要轮到自己被这个可怕的异教徒杀害在野蛮的北方了。 宴会厅里顿时一片安静,所有的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女王钦点去面对那个可怕的新沙皇。 十几秒尴尬的沉默后,约瑟夫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 他作为女王的长子,应当负起一定责任。他无法强迫弟弟妹妹们去面对危险,便只能自己来。 “不行。”女王断然拒绝,“你是王储。” 约瑟夫讪讪地闭上嘴。 女王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所有孩子们都明白,因为王储非常重要,所以不能去这次访问——这正说明此次访问的危险性。 毕竟,谁也没有和那位刚登基的沙皇彼得三世打过交道,而在这个时代,任性的国王往往行事百无禁忌——比如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就曾经囚禁威尼斯的大使,以此强迫威尼斯总督为柏林新建的歌剧院送来一个舞女。 想到俄罗斯新沙皇的偶像便是这位臭名昭著的腓特烈大帝,他是个疯子的可能性直线上升。 “好极了。”一片沉默中,女王环视了一周,怒气几乎压抑不住了。 “我为这个国家生下了十八个孩子,活下来十四个孩子,各个都顶着奥地利大公的头衔,如今却没有一个孩子能够为我分忧。” 宴会厅里一片死寂,熟悉女王脾气的所有孩子们都战战兢兢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女王接下来恐怕要直接指派一个人去。谁会是这个倒霉的家伙呢? “既然如此,那我总得选一个。”女王冷酷地说道,“那么就——” “陛下,让我去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从角落里响起。 这个统治者家庭里的母亲和所有兄弟姐妹,连带着宴会厅中所有服侍的礼官、侍从侍女和仆人们,全都惊愕地看了过去——是谁? 众人目光交汇处,淡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动作优雅地对女王行了一礼。 安塔妮亚坦然迎着一道道错愕的目光,淡然微笑道:“我听说俄罗斯的酒很烈,圣彼得堡大雪的夜晚很美。”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而且俄罗斯的女人,很凶。 小公主去俄罗斯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与接下来三十年欧洲的命运相关。猜猜是什么?
第4章 ◎那个苍白色的异教国度◎ 镶嵌着金色双头鹰纹章的黑色雪橇马车在白雪皑皑的广袤天地间疾驰,穿越遮天连地的呼啸大雪。 白茫茫的天际线隐约露出白松林淡灰色的轮廓,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风雪远方。 安塔妮亚安静地抱着温暖的小手炉,在这种东方传来的精致器皿温暖下,望向雪雾中时不时闪现的金色或绿色圆顶或洁白大理石墙壁,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异教教堂。 这意味着,她在逐渐远离西南边宏大又壮阔的哈布斯堡王国,远离那被鲜血与王座浸得沉甸甸的命运,驶向北方冰原上那个苍白色的异教国度。 安塔妮亚眼眸逐渐转向幽深。 如今,她已完全理清了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记忆。 原本,在1762年初被特蕾西亚女王指派去俄罗斯的是她的姐姐,十六岁的阿梅利亚。 虽然这位女大公在俄罗斯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回到奥地利后,阿梅利亚和母亲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 七年后,阿梅利亚嫁给了帕尔马公爵,婚后没有多久就在帕尔马传出了蛮横无理、荒-淫无度的恶名,甚至让当时已嫁为法国王储妃的安塔妮亚也深感羞耻。 如今,阿梅利亚大概可以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冬天了。 “殿下,今晚我们就能抵达俄罗斯冬宫了。”车队在驿站暂歇,麦尔西伯爵来到她的车门前,向她致意道。 “好的。”安塔妮亚微笑着点头,“一路上麻烦您了,麦尔西大人。”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殿下。” 三十岁出头的麦尔西伯爵一头银发,下垂的眼角显得温和而宽厚。他用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优雅动作向她行礼,伸出手将她搀扶下了马车。 温暖跳动的壁炉边,小白桌上已放好了水雾氤氲的咖啡和红茶。 有了奥地利和俄罗斯双方宫廷的保障,出行的车队有着妥善的人员配置——托尔维亚的重骑兵在前面开道,利沃尼亚陆军团的轻骑兵则保卫着主车队。 当然,为了必要的体面、礼节和安全考虑,主车队本身人员全部由奥地利派出,其中包括一名马厩总管、一名膳食总管、一名饮料总管、一名果酱师、一名点心师、四名厨师、一名煮咖啡侍者、一名煮茶侍者、六名仆人和两名近卫。 “您也坐吧,麦尔西大人。”安塔妮亚抬起头,露出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我们出门在外,女王也管不了我,您不必过于拘礼。” 麦尔西脸上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终于来了。他早就听说这位小公主任性又叛逆,一向以藐视宫规为乐,大概只有女王陛下能管得了她——可她显然觉得自己已经逃离了女王的管束范围。 “我是真心的,大人。”小公主又对他点了点头,“我还想了解一下您收到的最新情报呢。” 麦尔西闻言又是一僵——他以为下属将情报送给自己的行迹足够隐秘,没想到甚至连一个小女孩都没有瞒过,这让他有了极大危机感。 毕竟,他要前去的是一个安危未卜的地方,行差踏错都会招致不可知的危险。 小心地斟酌了几秒后,他坐在了公主的对面,没有碰面前的咖啡。 “请原谅,我很想问一句——殿下,您为什么要来俄罗斯?” 麦尔西谨慎地提出了疑问,马上又补充道,“请原谅我的无礼,只是这里很危险,并不适合像您这样年幼的公主前来……我听说是您主动要求的。” 可别告诉他,当真是因为她觉得在王宫中待腻味了,觉得俄罗斯好玩而来。 上帝保佑,他并不知道小公主对女王说了些什么。 “如果俄罗斯有危险,那对您比对我更危险。”安塔妮亚一边低着头搅拌红茶里的蜂蜜,一边轻声说道,“您为什么要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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