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无人出声。 莫寻踪正暗忖着现在的毛贼也未免太大胆,院墙外的小少年已经举起一只手,大大方方地招呼道:“唷,道长,早啊。” “……你打算在上面呆多久?” 莫寻踪眯了眯眼,看清对方不过是个小毛孩,顿时有种想要教训熊孩子的冲动。 “啧,没有翻过墙打过鸟摸过鱼的童年不是真正的童年,今天我一定要翻过这堵墙。”小少年一边说,一边将半个身子挂在墙头上,眼看即将翻墙成功。 “只怕这不是你该翻的墙!” 莫寻踪不动声色拿过一条扫帚。 “真会说笑,我家的墙我不能翻?!”小少年咧嘴一笑,冲他龇牙。 莫寻踪怔了怔,斥道:“胡说八道什么?你可知这是何地?” “烟雨斜阳嘛。”小少年两条腿皆已越过外墙,整个人稳坐墙头,理直气壮地说:“麻烦道长通报银镖当家,就说他的便宜儿子回来报到了。” “嗳?!”莫寻踪懵逼一瞬,仔仔细细打量了那小少年,这才惊觉他那副眉眼与脸部轮廓竟与自家师尊几乎一模一样,讶得张大了嘴。 “你、你、你……” “莫寻踪,何人来访烟雨斜阳?” 银衫道者自药圃转出,顺着自家徒弟瞠目结舌食指所指方向望去,微微一怔。 “你……” 疑问未及宣诸于口,少年已轻巧地跃下院墙,双手环胸,露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你好啊,爹亲。” “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如意,大名原玉澂。” “你娘……” “走了很多年了。” …… 原无乡回想着那少年背着双手两眼望天强抑不耐回答问题的样子。 他大概也是怨他的。 身为父亲却在儿子的生命里缺席了那么久,身为丈夫却连妻子何时去了也不知情。 他的阿沅把他瞒得那么紧,偏要等到尘埃落定、无可挽回了,才让他知悉真相。 每每想到她当年是怎样独自挨过担惊受怕的孕期,挨过生产之时的艰辛,最后亡于难产血崩,他便觉得痛彻心扉。 他早该想到啊。 阿沅怎会因他在外奔波而埋怨记恨;纵要与他合离,又怎会吝于与他见一面。 她不是不想见他,而是……再也无法见他。 得知真相,他不言不语地回到卧房,一直呆到无法呆下去。 梳妆台、衣橱、花架、卧榻……整个房间里,到处是阿沅的影子。 银镖当首无所依,白首漂泊何为家。 阿沅不在,家便是没了。 难受地推门而出,他的儿子倚在门边,神色冷漠,闲闲凉凉地说:“节哀顺变。”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似乎还没等他组织语言,那少年便甩了甩手,背着包袱径直离开,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反正已经见过面了,我要去西疆找我干娘,就此别过吧。” ——竟是完全无意留下。 原无乡放下手中信笺,无声苦笑。 信上唯有一句潦草的“尚在人世,安好勿念”。 如意啊……除了报平安,连与他多说一句也不愿意;除了年关,其余时间一概不着家,总是来去匆匆。 转眼已是数年,小小少年已长大成人,父子关系却淡漠得可怕。 “……目前武林传说‘尘世闇夜一百年’,师尊,听闻鷇音子已经找上北宗倦收天了,师尊你……师尊?” 莫寻踪兴致高昂地谈论着近期武林动向,见自家师尊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便停下来观察,这才发现师尊手中拿着的……似乎是师弟寄来的家信。 ——当即噤声。 师母和师弟之事,是师尊多年心病。 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起武林事,也太聒噪了。 原无乡回过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道:“不接着讲吗?” “呃……讲完了。” “寻踪,吾知晓你有意入世,但江湖险恶,我不希望你也目睹师友至交喋血黄沙,欲复仇,却唯十年面壁,方知何谓江湖。” 莫寻踪未涉世事,仍是一腔热血天真,笑道:“哈,江湖万状岂只一端,吾亦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原无乡见状无声叹息:“无踪,你想得浅了。” 随即,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 北芳秀已再入尘世,或许不久后,南修真也将渡红尘。 “如意。”药王谷中,蹑手蹑脚准备离开的青年被冷冷一声呼唤定住脚步。 “……娘。” 不情不愿地转身,青年迎向那道低矮的人影。 “明知你爹麻烦缠身急需奥援,你又打算躲去哪里?” 稚嫩的嗓音,却带着不容质疑的老气横秋。 “啧,名剑收天、银镖当家,都是武林大人物呢,我能帮什么忙?” 青年吊儿郎当地伸手挠头。 来人静静注视他半晌,叹道:“罢了,随便你吧。” 青年这才露出笑容,凑上前去:“娘啊,你就别操这些闲心了。其实我这次出谷,也是想去探望一下月妹与葬云霄。” “你还有脸提月儿?若不是你,她怎会变成那般模样。” “娘,这不怪我哦。她自己跟魔佛同流合污,我若不出手,放任她继续作死,以后可是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干娘。” 已是女童身型的沐心沅倏然转身,深深凝视他一眼:“半斤八两,都不是省心的孩子。” “喂!娘啊,你这是什么嫌弃的眼神?就因为我不跟爹亲近?”青年顿时有些烦躁起来:“我跟他本来就不熟,为啥要亲近啦?” “你以为吾不知晓你跟你爹说了什么?”沐心沅眸光冷然:“好胆在你爹面前咒吾死,没胆承认自己不省心。” “呃……”青年的气势立刻矮到了尘埃里,嗫嚅道:“你、你都知道了啊……” “若你爹知晓吾还活着,绝不可能不到谷中寻吾。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在背后搞鬼。”沐心沅伸手在熊孩子脸皮上使劲拧了一把:“一点也不像你爹,不贴心。” “啧……贴谁也不去贴他啦。” “是吗?那再加一条,不可爱。”沐心沅丢下这么一句,径直往谷内回转,吩咐道:“时局混乱,出去自己小心。” 青年捂着被拧得发红的脸,暗自恼火。 老子儿子是天敌,他就是不喜欢原无乡啊。 反倒是娘,只顾老公不顾儿子,偏心眼! 原玉澂鼓了鼓腮帮子,卷起包袱皮果断蹿出药王谷,往妖界而去。 ——却不知在他离开后,自家亲娘也卷着包袱皮来到谷口。 “此去凶险,你考虑清楚了?” 药王谷主站旁边,面色不虞。 “这具病躯已撑不了多久,就当废物利用吧。”沐心沅抬头冲着自家师尊笑笑:“反正师尊已为吾备好新的躯体,魂魄回归,便得新生。” 谷主眸光黯了黯,冷声道:“你要去可以,若有变故,别将人带来药王谷。吾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他动手。” “师尊……” 眼看自家师尊经过多年仍然不肯谅解原无乡,沐心沅只得无奈苦笑,随后俯首一礼:“弟子拜别。” “且慢。” “师尊有何吩咐?” “让破梦与驺山棋一随你一道前往。” “这……好吧。” 倦收天外出找寻医治原无乡之人,多日未归。 灵犀指瑕与医天子等人在孤舟一字横焦急等待。 倏然间,一道娇小身影化光进入房内。 “谁?!” 灵犀指瑕一惊,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 “吾乃药王谷弟子,奉命一观银镖当家之伤。” “药王谷……啊!是嫂子的宗门。” 沐心沅瞥了她一眼,径直来到原无乡面前,施展医术,探查伤情,随后祭出三十六玄针,导气引流。虽无法完全解除刑煞之气,却极大缓解了原无乡体内火焚之苦。 医天子在旁侧感慨:“不愧是药王谷门人,果然神乎其技。” “谬赞。”沐心沅收针,不欲耽搁,当即辞别。 “姑娘,请留下名姓,银镖当家醒后,吾们也好告知情况。” 沐心沅脚步稍顿了顿:“不必。” 目送她匆匆离开,众人虽感讶然,倒也没有过多关注,唯独灵犀指瑕黯然垂眸。 之前她从原无乡口中得知,嫂子已经走了,且亡于道真双秀联手对抗双魔期间。想来药王谷上下皆对师兄有所记恨,也难怪表现得如此冷淡。 原无乡意识朦胧,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帮助自己抚平体内疼痛,竟让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这么多年了,阿沅从未入过他的梦。 他不知是因自己对她的思念不够强烈,又或是她不愿入梦来扰他,岁月流逝,这是他第一次梦见阿沅。 那含笑的眉眼,略带病态的面容,瘦削的身型,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徘徊往复,他竟生出一种宁愿就此不复醒的想法。 疼痛减缓,又来一道清圣之气驱散刑煞罡劲,脑海中的倩影忽然淡去,原无乡急迫地伸出手想要挽留,失态喊出—— “阿沅!!!” 喊声过后,室内一片静寂。 原无乡意识骤然清明,面对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略显尴尬地松开了魄如霜的手:“咳……抱歉,失礼了。” 魄如霜不以为意,笑道:“病患已解,走吧。” 不待倦收天反驳,一道华光顺势卷走了北大芳秀,灵犀指瑕喃喃道:“还有这一招?” 山龙隐秀忙道:“别想太多。” 医天子和澎狮狮揶揄一笑,唯独原无乡眸光微黯。 他的阿沅已经不在……那果然是个梦吧。 隐蔽的山洞中,沐心沅冷冷注视着眼前空棺,语调殊无起伏。 “驺山棋一,你怎样看?” “若以吾召阴之能亦找不出,那便只剩一种可能性。”驺山棋一面上满是盘算之色:“……人还活着,自然无法招魂。” “果然吗……”沐心沅无意识叹了一口气。 “呃……师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自逆海崇帆之乱后失踪已久的莫寻踪站在旁边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为什么让我去挖坟?谁还活着?” 沐心沅不言,手书一封信笺,递给莫寻踪:“你前往北宗,将此信交予道魁央千澈,记住不可声张。” “找北宗?师母,为什么不去找师尊……” “别多问,照做就是。” “……哦。” 莫寻踪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洞中只剩沐心沅与驺山棋一面面相觑。 驺山棋一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怀疑此人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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