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怕拧混了,姜恒还特意嘱咐了造办处,在日常发条头上嵌一了一枚米粒大小的绿宝石,而不太常用的复原发条上,则嵌了一枚晶红色的宝石。 “皇上日理万机,便找个妥帖的宫人,每晚拧一遍发条就是了。” 屋角处站着的苏公公,虽然没有抬头,但还是露出了‘舍我其谁’的小表情:皇上心里妥帖的宫人,那不就是我独一无二的苏培盛吗!不然这养心殿还有谁?还有谁! 苏公公并没有获得发条权。 起码皇上在宫里的时候,他一点挨不上发条。 养心殿书房最里头,有一间小暗间,倒不是藏什么机密东西的,而是皇上用来短暂小憩的——午歇或是累了想略微躺躺时,皇上觉得回后殿寝宫折腾一趟着实麻烦且浪费时间,索性就在书房后面开辟了一间暗室,偶然歇上个一刻半刻。 屋子小小的,里面只有一张榻并一桌一椅,桌子上会简单摆一些应季的绿植,皇上用来放松眼睛。 但自从这‘永和宫摆件’到了,植物们统统就到地上住去了。 皇上还特意让造办处做了个大小合适的玻璃罩子,平常就将这‘永和宫’罩起来,只有拧发条和清扫的时候,才会把罩子拿下来。 苏公公有点郁闷:他不但没有得到拧发条的重任,甚至连清扫的工作都没有得到! 皇上令人做了一套小的毛掸子并细尘巾等物,隔差五自己拿着巴掌大小的鹅毛掸子轻轻掸一遍浮灰——其实因摘掉玻璃罩子的时候很少,根本没有什么浮灰,皇上这种清扫行为更像是一种放松的活动。 到了冬天,皇上摸着金子打的小人发凉,也不管人家本来身上就自带金银雕琢出来的衣裳,还是让针工局做了些拇指尺寸的大毛斗篷。 针工局:要不是万岁爷亲自吩咐,旁人要这种大小的衣裳,我们多少得上报慎刑司,查一查是不是有人私做人偶了…… 皇上很喜欢这座‘永和宫’。 人世多是不可兼得齐美之事。 他心里很惦记永和宫,但他一日的时间就这么多,朝上一旦忙起来,连给太后请安的时间都要压缩成几日一回,何况去永和宫。 但这座‘永和宫’就像掌中的房舍,他随时就能眼见。 从那天后,皇上也很少推着小人到处走,而是就静静看着,看她现在在做什么。 尤其是那些熬夜批折子料理朝事的夜晚,皇上累了,就会走过去看一眼,看金色的小人安静不动呆在寝室最尽头代表床的凹槽里,就觉得心里很宁和。 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 因是摆放在皇上书房的暗室内,这微缩版永和宫,就几乎没有人见到过,只有十四爷见过。 也是事有凑巧。 秋冬时节,人好上火。十四爷原本根上就是关外人爱吃肉,去过西北几年后更是强化了这个饮食习惯,上火就颇为频繁。 那日在养心殿回着话,鼻血忽然就流下来,还有些止不住的样子。 皇上急宣了太医。在太医塞了细布,又让十四爷多按着迎香穴先不要挪动后,皇上就把弟弟放到暗室去让他半卧着。 等看过太医的方子进门的时候,就见十四爷没有老实躺着,而是围着桌子转圈。甚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还想要把沾着血的血伸过去拿开玻璃罩子。 当即就被皇上喝止了,令他收手然后去床上躺着。 但十四爷已经看明白了是什么,心喜其奇巧,就养着头跟皇上说:“皇兄,我也想要一个……” 皇上面无表情抬手,替他用力按住了迎香穴,同时道:“不,你不想。” 骤然被按的‘嗷’一声的十四爷,只好道:“对对,我不想。” 皇上可太了解弟弟了,继续替他揉着迎香穴,等十四爷止住了鼻血要告退的时候,才淡然道:“这么急着走,是要去慈宁宫告诉皇额娘?皇额娘若是想做一个,只怕就有你的一个是不是?” 十四爷:……四哥还是四哥。 他只好道:“怎么会呢。”然后又保证:“真不去慈宁宫,以后要是传出去一个字就算弟弟的好不好?” 皇上摇头:“什么叫算你的?必是你。” 十四爷无言以对,再保证了一遍不会乱说,就捂着鼻子跑路了。 等十四爷再见到这微缩宫殿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后了。 不,准确来说也不算见到。只是根据木匣的大小来判断应当是此物。 彼时他与十正在内务府一处珍库,按照皇上遗旨整理陪葬之物。 皇上驾崩乃国丧,两人皆穿着白色丧服,脸上带着难以自抑的伤痛之色,默默对着记档去对东西。 十四爷觉得简直喘不上气,就开口打破逼人的沉默:“皇兄万事都想在前头,哪怕……”哪怕是驾崩,也早都想过了,提前给自己选定了几样东西,给内务府发明旨记了档,指明以后要随葬梓宫。[2] 十四爷拿起一串佛珠:没记错的话这是皇额娘从前常戴之物。 他觉得眼前略微有些模糊,不由努力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回头想跟十哥说两句话疏散下泪意。 却见怡亲王守着他负责查验的那一箱器物,正在无声落泪,手里还捏着一个鼻烟壶。 这是他当年用过的。 阿芙蓉之事后,皇上就半劝半强制让他把鼻烟也戒了,还没收了一个他当时最喜欢的内画珐琅彩的鼻烟壶。 没想到,时隔这些年,竟然在此见到了此物。 皇兄要把这鼻烟壶带到地下去。 十爷见到这鼻烟壶的一瞬,真想自己陪下去算了。 十四爷忙过来安慰他,可才安慰了两句,十爷就边无声落泪边给他手里塞了一封被两块玻璃密封着的信。 十四爷认出,这是他被围困在青海的那一年,终于与岳钟琪等人接上头之后,写给皇上的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这下也不必再劝怡亲王,十四爷自己就坐在一旁哭了起来。 好在屋里也没有内监,两人俱是痛快哭了一场,之后才打点精神,也不去看对方的红眼泡,继续核对皇上指定的陪葬品。 直到最后一个匣子,十爷看着名称:“[十年]——这一件是什么?怎么只有这两个字?”也没有个名称。 去查送来内务府记档的日期,是皇上病入膏肓时才命人送过来的,难道是皇上病的记不清了? 外头贴着养心殿的封条,十爷在犹豫要不要打开时,十四爷已经想了起来,于是道:“应当是皇……太后娘娘之物。我偶然见过一回。” 说起太后娘娘几个字,十四爷还有点卡顿,差点说成皇后。 十爷想了想,就提笔加了‘永和宫之物’几个字。 至此,皇上生前亲定的所有陪葬之物,已然核对完成。 两位亲王亲手锁上了这扇门。 弘昑与敏敏于孝期后的几年,来慈宁宫请安都格外频繁。 姜恒知道他们在担心,因为自己常坐在案前拨弄星动仪,长久不动。 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 她并没有沉溺于悲痛之中,因她知道,这是皇上自己的选择。 人若万幸能重活一世,会选择怎样的路? 皇上有自己的答案。 他是天子,若要以天下供养自身,不操劳不费神,寿数一定会更长些。皇上难道不知道吗?他只是没有选这条路罢了。 重来一遍,他选的依旧是辛苦卓绝的路。 依旧是求仁得仁,是他自己写下的‘俯仰无愧天地’的一世。 姜恒更知道,皇上这一回是安心的——关心他的人皆环绕在他身边,送他离去。再不是前世,他不得不送走一个个重要的人,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 正如当年先太后含笑而逝一般,圆满无憾是离开的人的特权,留下的人当然要承受失去的悲伤。 姜恒伸手托起星动仪上的北斗星,这是她初见皇上时,两人说的第一句话。 星辰终将归位。
第131章 番外四(完) 载元二十五年冬。 养心殿。 弘昑听值守太监报永平长公主到, 搁下手里笔起身出门,姐弟俩在门外阶上便碰了面。 “姐姐,外头冷的滴水成冰, 屋里头又太暖。你一进一出的倒是怕伤风, 不如直接别换外头大衣裳,咱们一并去看皇额娘。” 敏敏听他这么说不由道:“还是眼睛只看着旁人——寒冬腊月的,你自己怎么大毛衣裳也不披一件?” 身后跟着的两个内监忙将捧着的大氅给皇上披上。 弘昑随手拂过领口处的风毛, 摇头道:“心里有些焦, 只觉得热,不穿也罢了。” 他这话一说,敏敏本已转身要与他一并去慈宁宫,闻言不由顿步,又急着问又有些不敢问似的:“心里焦?是皇额娘身体又不好吗?” 时隔许多年敏敏也记得,皇祖母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病了, 之后再也没有好起来,年后就仙去了。 如今……如今皇额娘也过了七十岁, 正是当年皇祖母的年纪。 弘昑忙道:“姐姐放心,太医一日两诊平安脉, 皇额娘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他心里难过, 只是上了年纪的必然老去。然而他看着姐姐, 到底口中换了词儿:“只是冬日没有精神。” 敏敏抿唇:太医一日两诊脉,本就不是一个好消息。 姐弟俩一路往慈宁宫去。 弘昑回头看了一眼跟着长公主入宫的女官, 见她们手里捧了两个扁扁的匣子,又见姐姐忧心不言, 就着意捡了旁的话说来开解:“姐姐今儿给额娘带的是新的书本子?又是公主府上的女清客们所为?” 固伦永平长公主府,在京中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 公主府里有许多女清客。 京中传说永平公主自小便‘贯通中西,六艺皆熟’, 因是先帝爱女,当今胞姐,行事也不同于常人,并不于深宅中相夫教子,倒是爱在府中招揽女清客。不论是诗文、骑射、厨艺、女红等凡有长处的女子或者妇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入公主府领一份清客俸禄。 原本是颇惹人非议的行为,但因是永平长公主府,朝臣们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敏敏还跟额娘就此事说笑过:“我不过好奇爱玩,论起来,我只能算是六艺、中西皆有涉猎。” 此时听皇帝弟弟这么问,敏敏就道:“正是我新发现的一个姑娘家——这回与以往都不同。” 这两年来,姜恒总觉得很累,与周围的世界也像是隔了越来越厚的一层膜,有一种钝感。 这让她渐渐察觉,并坦然接受,生命或许即将走到尽头。 她唯一的应对就是顺其自然。 这日儿女一起来看她,姜恒就见敏敏小心捧出两本书来道:“皇额娘,您瞧瞧这个,有意思的很。” 姜恒笑着接过来,目光虽落在书上,但一开始并没有留神书上的内容,只是在心里想着怎么开解儿女:他们总是给自己找各种新鲜的事物,甚至是人,想让她精神起来。比如弘昑,曾经让戏班子来给她表演外头最新的热闹戏文,给她闹得够呛。敏敏则是按照她从前的习惯,给她带各色京中时兴的新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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