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和滚滚平素并不参与攀比,小仙童虽不致认为他们宫中没有宝贝,但宫中有不等于现下有,学童们哪管言语上的官司,多半还是眼见为实,否则任他是谁也不能让人心悦诚服。他笃定阿离和滚滚拿不出来,所以自以为祭出了杀手锏。 阿离不屑地撇撇嘴,朝滚滚努嘴:“拿出来让他们开开眼!” 滚滚倒还犹豫,他怕弄坏了父君的一片心意。阿离已先替他做了决定,见滚滚神色中有些不舍,朝他低语道:“你以为姐夫做的东西能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普通的吗?” 果不其然,那小仙童和身后一干拥趸见抛过来的不过一枚不起眼的木质陀螺都是大笑。正要开足马力反唇相讥,却见那取材于无忧树的小小陀螺蓦地生出一双翅膀来,只一扇便疾风样朝着小仙童的陀螺而去。 那边幻出的鸟雀犹在喳喳欢叫,带翅膀的陀螺已到近前,围着鸟雀转了几圈,陀螺上方出现了一个圆圆脑袋、六足四翼、红彤彤的小家伙,先是摇头晃脑听了一会儿,良久见雀鸟的鸣叫也无甚新花样,突然有点烦躁,混沌面目下的大嘴一张,竟将那鸟雀连着镶金带玉的陀螺一并吞了下去。 方才还在大笑的人立时僵在当场,那小仙童一呆之下急得大叫:“我的陀螺!为什么要吞我的陀螺!”他想冲那丑东西讨要,可见它龇着大牙的可怖模样又不敢上前。 只有阿离不紧不慢地声音传来:“哎呀,帝江啊,约莫是嫌你的鸟唱得太难听了吧!”众人皆知神兽帝江识歌舞,这么一说似乎也解释得通。 滚滚倒颇为惊讶,他亦未想到,父君做的陀螺竟还有这等机巧,不过在陀螺里放个神兽什么的,父君您是认真的吗? 他上前拍拍扑扇着翅膀、肚皮溜圆的帝江,这小家伙不知从哪里看出他的用意,噗地又将那枚饱经摧残的陀螺清出了体外,送到那小仙童面前。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枚显见得不是从帝江口中吐出来的陀螺,虽无明显的缺损,却自带可疑的讨嫌。小帝江开心地扇着翅膀,众人带着微妙的怜悯望向那仙童,而小娃儿嫌弃之下早已瘪嘴哭了出来。 滚滚摸摸脑袋,莫名觉得胜之不武,思想着放课后是不是该跟父君提一提,至少不要放个这么腌臜的神兽,见小帝江还在转圈圈试图吞别的东西下肚,只得将之拎起来收进袖子里去。 五日前,学塾里轮到上阵法课。 教书的陆察夫子治学严谨,就是为人死板不知变通,本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的实战课,偏他似老和尚念经,各种阵图让学童们翻来覆去画了好几遍,另有克制之法也工工整整誊到纸上,让他们专心记忆。而学童们则摇头晃脑昏昏欲睡。 滚滚悄悄对阿离说:“怎么不是武夫子来教?这哪是学的阵法,倒像是声律启蒙。” 阿离早已两眼迷离:“夫子可能指望我们将阵图像符咒似的扔到敌阵中去……” 二人正无聊得紧,却听半空传来一道清冷嗓音:“纸上谈兵,坐井观天,可得否?”小娃儿们的瞌睡虫被陡然惊走。 不及惊呼,眼前景物一转,他们便从课堂中离开了,四周天高草低、战旗猎猎、人啸马嘶、一触即发,竟是置身一处战场。 陆夫子和众学童还在张口结舌,那声音又说:“识阵、用阵、对阵、变阵,不是依样画葫芦,似是而非,须得厘清内在与效用,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一道精光闪过,战场诸人被定在当场,那声音问:“不妨观察下这是何阵?” 一帮学童七嘴八舌,有的说是鱼鳞阵,有的说是锋矢阵,有的说是鹤翼阵,吵吵闹闹没有定论。 “滚滚,你来说。” 被点名的滚滚颇为无奈,自那声音出现他便知道是父君,只不知他老人家怎么这么闲来看他上学塾。他躬了躬身答道:“启禀父君,应是鹤翼阵,大将中后,重兵围护,左右如翼,攻守兼备。鱼鳞与锋矢二阵虽也将大将置于中后,但都属进攻阵型,且攻势与弱点略有不同。” “嗯,不错,不过也仅指当前,战势瞬息万变,不可因循守旧。” 又一道精光闪过,阵中将士恢复行动,果然随着时间推移,阵型亦在缓缓变化。待战场上的另一方进入阵中,更是鼓点似疾雨、来去如潮涌。 众位学童看得津津有味,起先还畏惧东华威严,后来被吸引了注意更是就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尤其一班男娃儿无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下倒不用人催,背口诀的背口诀,记阵图的记阵图,还自己先争论起来,很有虚心好学的样子。 要说现场有谁最是心神不宁,怕是非陆夫子莫属。他至今未明白,这帝君大驾光临来提点自己的课又是何意。不过,尊神既来了,他怎好怠慢,立时上前致礼:“小仙无状,不知尊驾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帝君恕罪!敢问帝君此来……” “无事,得闲随便走走。”东华说得十分随意,还不忘评价,“这学问一事,最忌照本宣科、固守窠臼,不妨学研相补、思辨相长。” 东华算是给夫子留了些面子,但夫子听来已觉芒刺在背,躬身连连检讨:“今日得帝君指点,小仙茅塞顿开,定当不负所望,悉心……襄助小殿下学问。”他本想说“悉心教导小殿下”,只是今日在帝君面前实在没得脸,也不敢托大。 接下来的课堂时间,夫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每说一句话都去看东华的反应,生怕尊神不满意。不过东华老神在在,并未与他多话,倒是全程注视着滚滚,颇有慈父之风。 终于放课,夫子一副被上峰督学的凄惨样,只觉从未如此累过。他蓦地忆起,许久之前帝君似还说过要向他讨教上古史,原以为不过一句玩笑,如此看来大有可能,不由更是脸色灰败、心情黯然。 跟在父君身后的滚滚,尚未从东华亲至学塾的惊愕中醒过神来。父君能来接他放课已是难得,不知今日怎么心血来潮连课都陪着他上。他想了想说:“其实父君不用劳动大驾前来,滚滚知道怎么回去。” 东华仍旧摸摸滚滚的脑袋:“不想父君来?之前没有关心学塾的课业,是父君疏忽了。” 这话说得与东华的一贯画风颇有出入,滚滚偷偷抬眼望他,正遇上慈蔼的目光也投注过来。自认已是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但仍不妨碍他觉得很暖,父君的手掌让滚滚有点陶然,像是太阳下团着毛趴在他怀里打盹,浑身透着慵懒而舒爽。 这几日夫子时常在滚滚面前转悠,旁敲侧击地问他:“小殿下,敢问今日帝君可在宫中?”“不知今日帝君可曾外出?” 一边的阿离看不过去,直言道:“夫子,您不就是想问姐夫还会不会来嘛!” 夫子尴尬地捻着须:“不敢妄言帝君仙踪,随口一问,别无他意……” 滚滚不失礼数地回道:“您只管照常行事,父君并未说来或不来,便是前来亦不致因此怪罪。” 夫子面色复杂地离开,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 自上次东华亲临,夫子约莫有了阴影,这几日颇为发奋,一心搞起了学塾革新,原本课堂还只是埋头讲,如今倒是学着照顾听者感受了,只是考校时间多了,瞌睡时间少了,叫一班学童们苦不堪言。连阿离都幽怨地对滚滚说:“姐夫还是不要来了吧,本来还想躲躲懒,这下更没戏了。” 滚滚倒觉得还好,功课并不麻烦,只是听折颜上神讲父君当年上学也不见如何刻苦勤勉,不知他老人家怎么就突然严笃起来。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关心自己?这么一想,他望着阿离和周围同窗苦哈哈的脸,莫名有了些负疚。 滚滚暗戳戳注意起了东华的行踪,就怕他又突如其来地关心自己的课业,给本就不堪重负的夫子及同窗雪上加霜。 要不着痕迹地了解父君的动向属实不易,不过有娘亲在事情就好办许多。近来,因着修为尚未恢复,父君被娘亲拘在太晨宫中休养,远门是不可能出的,便是近处也要择一时机,而据滚滚观察,时机全在娘亲身上:只要娘亲在父君一般是不出门的,若娘亲不在父君难免闲得到处溜达,比如关心下他的课业……而相较于父君,娘亲显然更好捉摸。 滚滚自以为掌握了秘诀。 于是,凤九发现,最近滚滚忽然对“父君在哪里”分外关心起来,她将之认定为儿子对老子的孺慕,至于为什么要向她打探而不是直接问东华,那必然是因为不好意思的面子问题。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岁大过一岁,那股子闷葫芦的别扭劲真是跟以前的东华像了十足十。不就是想跟爹爹亲近嘛,有什么不好说的! 凤九想起以前,滚滚的确比现在更黏东华一些。彼时他们父子相认不久,滚滚年纪尚幼不大能掩饰情绪,兼之状况不断而东华伤势未愈,小娃儿一边是得了爹爹的惊喜,一边又是担心得而复失,嘴上虽不说,却成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东华身后,照顾起人来比她这娘亲都上心。直到后来攸攸出生,渐渐长大的滚滚才把离父君更近的位置留给了妹妹,自己也变得老成稳重起来。 凤九捂着帕子偷笑了一回,且不说滚滚如今也不过两千两百岁,便是长到了两万岁二十万岁,在娘亲眼里仍旧是孩子,他既遮遮掩掩不肯说,娘亲便假作不知使把力罢! 自打被东华刺激了之后,夫子痛定思痛下了颇多功夫,就书言书之余,经史典籍也拓展了不少,的确让课堂有所改观。只是眼界手法一事关乎习性,并非朝夕可改。 今日要讲的是《四海通志》,正进行到北海一节,陆夫子说完风土地理,论起鸟兽物产。前者用文字描述还可理解,而后者对于见识尚浅的初学者就费解许多,除开其中常见的,一些稀罕或是传说中的神兽凶兽便只能靠想象了。 这上头滚滚就要得益许多,太晨宫中的藏书在九重天也是数一数二,这些年来他涉猎的不过百一,到底比这些懵懂学童要好些。即便如此,他并未懒散懈怠,仍旧听得认真。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细小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都长得像马,駮和蛩蛩到底有什么区别?” 似乎在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头顶突然出现了两头兽影,一头白身黑尾、牙如锯齿,一头通身白色、四肢强健。 那声音恍然大悟道:“哦,原来牙齿像锯齿的是駮啊!那猲狙和鬿雀又是什么样的?” 半空兽影更替,这次出现的是赤首鼠目、像狼一样的野兽,和白首鼠足、像鸡一样的怪鸟。 “咦,可真丑,看着也不怎么好吃的样子!”细小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评价,听着很是嫌弃。 随着那声音不断发问,空中又陆续出现了不同虚影,巧妙的是这些虚影并非静止,而是做着跑立坐卧的各种动作,不少学童正觉懵懂的东西倒是以别样的形式得到解答,窃窃私语之余俱看得目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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