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到胸口衣衫上渗出的血,他想到了一件事。日间他把赤金血喂给小白,折颜曾骂他:“赤金血能净化邪祟不假,可九丫头这情况,除非你把她整个人浸里头,试问你能有多少血?” 那时他便灵机一动,小白或者不行,但是还未足月的孩子也许可以。既是因为邪祟入母体伤了胎儿,他便用能净化邪祟的赤金血来使其复原,加之是仙胎,其实用仙力温养亦是一途。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佛经有云,芥子纳须弥,他就在心头的伤口上施了法术,辟出一芥子空间来存这小东西。行动之间,赤金血便能日日冲刷仙胎,为其驱除邪祟,恢复康健。 但到底是在心口要害,几月来因伤口久久不愈,他三天两头便要受些痛楚,而大战将届,这事不好让别人知道,他就一力瞒了下来。所幸,连日来小家伙的情况确实在好转,近来变得精神了不少,倒是闹他闹得厉害。 今日颇多事端,想是自己法术用得狠了,小家伙也感到了不适,加之时日将近,便有些等不及。 只是这心口的疼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又兼之正遏了血脉之要,使得他吐血连连,止都止不住。 东华连呼吸都觉困难,他努力睁大眼睛,一十三天天幕上的万千星子仿佛正在缓缓转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星光汇聚成晕染的一团,将他一点点吸入其中。 他视线有些模糊,头晕得厉害。 墨渊见他眸色黯淡,急得连连叫折颜想办法,折颜也有些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开始。 “折颜……”东华的声音传来,微弱却很坚定,“你把……取出来!” “什么?”折颜一愣,他没明白东华的意思。 “你把……咳咳……”东华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费力地抬手一招,苍何剑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知他交代了苍何什么,苍何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很是纠结不愿。 东华声音喑哑:“来吧,快些!” 苍何抖了几抖,终于动了,剑尖慢慢抬起,直指东华,朝他胸口处迅疾一挑,随着一道伤口出现,一大蓬鲜血涌出,瞬间将衣衫浸了个透,小小一团光从他胸口飘了出来。 东华觉得心口冰凉一片,痛到麻木,他昏昏沉沉,思绪有些飘散。 想及当日小白在凡世生下滚滚时是不是也曾这般疼过?那时自己不在她身边,小白一定很难过。 想及今日本想等小白醒来再做打算,谁知小家伙这般心急,他还来不及跟小白说上话。 想及多日未见滚滚,他答应滚滚的宝剑还未炼制,滚滚该失望了。 又想及这才出来的小家伙他尚未来得及看过,不知是像凤九多一些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神生漫长,有时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神生又很莫测,风云突变,天地大劫,也许顷刻就是生离死别。因为没有来世,逝去便是逝去了。可他并不想就此分别,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好多话没有说。 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听到小白的声音,她在叫自己…… 小白—— 东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阖眼倒了下去。 殿中众人被这变故震在当场,良久方才找回了声音: “东华——” “帝君——”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内殿奔出来,是方才清醒的凤九。她一下扑到近前,颤抖着双手抱住浑身是血的东华。 “东华!东华——” 可惜,并无回应。 斑驳的血迹沾染上了三千银丝,也在凤九的衣衫上绽开点点赤金。 那小小的光团停在东华垂落的手边,光芒褪尽,显出一只赤金色的小狐狸,九条小小的尾巴团在一起,甚至连眼睛都未睁开。似乎因为失去了护佑的温暖,小家伙正不舒服地颤抖着,发出幼弱的嘤嘤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团子捂了这么久终于放出来了,要相信帝君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第38章 沁芳华(廿七) 无尽的黑暗。 东华在这样的黑暗里缓缓下沉,像羽毛,像落叶,也像微尘。 他还无法找到完整的意识,只是每次醒来的片刻始终在下沉、下沉。他不知究竟要沉到哪里去,黑暗中没有时间与空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仿佛唯有下沉才是归宿。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最早是在化生前,他于天地初开的三清之气中逐渐有了意识,伸展开陌生的肢体,接触到异样的世界,快要降世时便是这么懵懂着不停下沉,似乎是从很高很高的穹顶之上渐次落到地面。他睁开眼,见到的是灰蒙蒙天空下一片荒芜的碧海苍灵。 接着是在年幼时,他同碧海苍灵周围的仙魔妖兽争夺食物与生机,一次次遍体鳞伤中挣扎着跳进灵泉,泉水荡漾,他也是这么恍惚着从血色浸染的水面不停下沉。他睁开眼,见到的是闪耀着微光的泉水在头顶聚拢,从未有过父母的他觉得如此被包裹着有些暖。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无机会体尝这种源自内心的沉淀。那时以为是因为长大了,修为高深了,学得无悲无喜、不嗔不怨、心无挂碍,于是便有人说,是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现在想来委实有些可笑,心无一物与心有所守又怎能一样! 再次体验到下沉是在碧海苍灵中与缈落大战之后,他带着对使命的觉悟与对凤九的不舍奔赴那个结局,于佛铃花雨中不停下沉,心中却有万千记挂与不甘。他睁开眼,以碧海苍灵的深厚仙泽为后盾,迎上了漫天罗织的九天玄雷,才终于延续了与凤九的不解之缘。 黑暗不一定是危机,下沉也不一定是沉沦。 也许,又到了该选择的时候。 有一日,他清醒的时间长了些。 下沉中,他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一束光。他无法转身去看,只觉得自己离光越来越近,连视野也映出一片亮白,明暗轮转竟有些虚幻。 既来之,则安之。他静静地穿过一片明亮,又静静地看着那片明亮慢慢成为挂于视野上方的一个亮点。 那是一扇门,东华等待着即将出现的一幕。 一个似曾相识的苍老而沉静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汝何复来?” 东华心想这是认出自己了,倒也不隐瞒,诚心道:“吾不知。” 那声音话锋一转:“何为知?何为不知?” “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知方不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东华有心打了个机锋。 “巧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非无穷,莫若以明。”今次这声音倒有了些生气,又道,“既已修心,何故抱残守缺,执着一念?” 东华反问:“何为残?何为缺?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那声音流露几分赞赏:“不错,唯达者知通为一。”又问,“以汝之见,何以修心?” “冲淡平和、宁静致远是修心;辗转磨砺、通达大道亦是修心。与其避世远遁,勿使染尘埃,不若披肝沥胆,明鉴破是非。圣人和是非而休乎天钧,以出世心修入世道,以道枢破万劫,何如?”东华答得十分坚定。 那声音沉吟了片刻道:“虽万难而不破?虽百折而不回?” “虽万难不破!虽百折不回!” 那声音转眼又道:“何谓正邪?正邪有定乎?” “应运而生谓之正,应劫而生谓之邪。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正邪无定,阴阳消长,皆孕于天道。六界众生,五族芸芸,或有清明灵秀,或有残忍乖癖,正气之所赋、邪气之所秉,不以族分、不以人定,守正者皆可誉之,挟邪者皆可挞之。” 那声音又抛出个问题:“大道恒常,死生无常,何解?” “死生,命也;夜旦之常,天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终天年而不废,何须解?” 那声音哈哈一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小儿略有进益,望汝铭记今日之心。” 东华原以为与那声音的对话到此即为收尾,谁知片刻之后,那声音又蓦的补了一句:“大成若缺,大盈若冲,福祸相依,孰知其极!” 之后,四周彻底恢复了宁寂。 一番思辨之后,东华倒觉得清明不少。 两次在似梦非梦时有同样的境遇,应非偶然。那个声音虽未多说,却字字箴言,对他内心深处的问题给出了点拨,他心中感佩,对其身份也隐约有些猜想。 他问什么是修心、什么是正邪、什么是生死,又问能否忍受痛苦磨折,实则是点出求道之路的恒常与莫测,恒常的是艰难,莫测的是机遇。无论是凡人、仙者或是他这所谓的尊神,于大道而言都只是沧海一粟。求道,不能只求安逸、超脱;悟道,也不能只靠纸上谈兵。 凤九当日曾问,为何从前成天打打杀杀,后来佛理还习得通透。其实这两件事并不矛盾,打杀只是行,行不是重点,重点是以什么心来御行。 正如他与那个声音所说,大道对于通达者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万事万物在变,而大道不变;大道的形式会变,但大道的实质永存。 比如缈落与姬蘅,虽则是不同的人来挑起争端,但对于大道而言都是代表劫难的一方,时光推演到某处,正邪消长到哪里,自有彼时该应的劫、该承的果,不是她们也会是别人。 是与非,黑与白,此与彼,自始至终都存在,无论是仙是魔是人是妖并无区别。 有鉴于此,从远古洪荒里走来的东华始终觉得,历练才是锤炼心志的良方,对修为是,对成长也是,在一次次自问与他问中去伪存真,方能坚守本心、圆融通达。 而说到感情,他虽希望与小白过上平淡和暖的日子,却也知道等待他们的从来不是坦途。 天道与天命,给了他很多,让他承载了很多,也让他失去了很多。 然而,从最初天命所说的无缘辗转走到今日,千回百折之后,他与小白羁绊日深,即便各自伤痕累累,他仍难掩欢喜,所谓天命并非一成不变,所谓无缘也早已变了模样。 小白虽小,却与他心意相通、携手与共,如今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能平淡地安享和乐固然好,但要历经岁月淬炼后的平淡才是他所追求的真,才是他想印证的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艰难险阻他不怕,大不了披荆斩棘、砥砺前行,他只想抓住彼此的每分每刻,成就最好的点点滴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为了这句话,他还要努力与小白团聚,这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 离开那个声音,东华又在无尽的黑暗中下沉了许久。 近来黑暗中漫上了淡淡的迷雾,迷雾深处隐约有了些光点,光点零星缀在黑幕中明灭闪耀,像极了银辉熠熠的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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