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本打算数落几句,没成想他却干脆地低了头,倒有些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她攥着东华袖子的手已然伸到了他胳膊上,正要恼怒地拍打几下以示惩戒,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却突然醒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许是今日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个被酒酿圆子醉倒的小家伙,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言语行动都凭本能行事。 东华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东华。目光纠缠中,她衣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指甲直掐进手心里。凤九无奈地发现,这些天她故作冷漠的回避其实都是徒然,要将自己与对面人完全隔绝是如此艰难,哪怕他们都各自努力地保持距离。她知道他每一次的目光追随,也知道他必然亦如此,然而造化弄人…… 凤九调转目光定了定神,仔细想来此事的确不能怪东华,她语气软了几分:“帝君不知,安安自小身子弱些,不比旁人,在吃食上头一向都拘着不让他任性。” 东华初见安安时便觉得他瘦弱,听到此心中更是歉疚,一边抓着小娃儿的手小心地替他渡了些真气缓解不适,一边对着凤九低语了句:“小白,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醉了的小娃儿有些坐不住,东倒西歪蹭到东华怀里,抱着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贴到他肩上,绵软的嗓音与他平日里的一言不发判若两人:“爷爷,头晕。” 东华轻轻拍着他的背,他还嫌不够,迷糊中一会儿要揉脑袋,一会儿要唱儿歌,一会儿要搂着一起睡,要求多多,不满足就哼哼唧唧,瞪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你,满脸都是控诉。 午膳是吃不下去了,要不是凤九搭手,约莫连晚膳也是吃不成的。好不容易把小东西哄睡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东华想起攸攸曾说安安爱撒娇,此前他还觉得有失偏颇,此时再看果然如是,不由一笑。他见一边的凤九也露出淡淡笑容,以为二人颇有灵犀,却不知凤九正在想,孙子像爷爷,这一代传一代,真是没错的! 攸攸隔了一日从青丘回来时,安安早已醒转,不知他对自己醉了的事记得多少,总之小家伙绝口不提,又恢复了往日寡言少语的老样子。东华与凤九自然不会特意来让小娃儿难堪,不约而同揭过不提。 不过,攸攸还是发现了一些变化。 比如,往日用膳时,安安虽坐在父君旁边,却从来不敢主动与他说话,还要自己这姑姑隔了老远给他夹菜。这天却不同,小娃儿斯斯文文吃完盘中的菜,看了眼离得挺远的一道羹汤,偷眼瞧瞧坐在一边的东华,端起碗来,扯着他的衣衫说:“爷爷,我要吃那个!”父君竟然也不以为意,十分自然地给他盛了小半碗,小家伙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吃了起来。一顿饭的时间,这样的一幕发生了好几回,攸攸甚是惊讶。 再比如,前些天父君和娘亲之间总是透着刻意回避的疏离,尽管坐在一处也难掩彼此之间的鸿沟,至于今日嘛,怎么说呢,虽则二人神情间仍在躲闪,但又有些微妙的气氛在酝酿,父君给娘亲夹菜,娘亲给父君盛汤,他们的目光会在交错间停留,娘亲轮廓秀美的耳朵也会随着这停留的目光而晕染烟霞…… 作为也已活了三十万年的上神,攸攸虽未成亲,可不代表她领会不了其中的不同,心底有个小人在咬手帕:我这是错过了啥! 作者有话要说: 东华:爷爷有点慌…… 墨渊:哼哼,天道好轮回~
第58章 梦扶桑(十四) 自从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安安跟东华又熟稔了几分,小家伙总要缠在爷爷身边,似乎跟着他格外舒心似的。 说来有趣,东华在六界众人的眼中向来不苟言笑,清冷淡漠,可不知为何,家里的孩子从不觉得他难相处,一个两个都往他身上爬,当年滚滚和攸攸是这样,如今连安安也是这样。 滚滚和攸攸好歹是儿女,因着性子不同,一个爬得文雅些,一个爬得欢脱些。到了安安这里,不过才见了几天,却好得跟相处了多久似的,平素对着别人都无甚表情的小脸,对着东华倒能堆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一声声“爷爷”叫得越发得心应手,撒娇也是越发熟能生巧,除了东华在内间调息修养时不得进入,吃饭、睡觉都要跟着,这份黏糊劲儿连当年的攸攸都要甘拜下风,以至于某一日滚滚来瞧见都觉得惊讶,怀疑自家儿子被调了包。 最近,安安这小尾巴盯东华盯得格外紧。东华无奈又好笑,他也不知这孩子怎的与自己如此亲近,倒是让前些时候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孤清淡了几分。因着凤九说安安身子弱,东华对这孩子便多了些怜惜,诸多事都格外宽容。 只是,有这小娃儿夹在中间,有些话他与凤九便不大好说,二人目前的状态虽说不上有多少期待,但有没有机会和能不能开口是两码事。 这天,安安不知怎么想去太晨宫外的芬陀利池,拉着爷爷随他一起去。东华见小家伙精神尚好,便也未曾拦阻。 安安显然并非第一次来,他引着东华往凉亭而去。凉亭的地点还是跟几十万前一样,规制略有不同,约莫是整修过,只是眼前这一池白莲仍似初来此处时所见的一般,零落而颓唐。芬陀利池的白莲既是人心所化,不知是此处的人心格外落魄,还是此方天地间的气息浸润了人心。 “爷爷,这里以前也是这样吗?”东华正在沉思,不防安安抬起小脑袋问他。 “安安来过这里?”东华未直接回答,反问了个问题。 “嗯,父君带我来过,他说芬陀利池以前比这漂亮许多。”安安答道。 “确然如此。以前,池中的白莲开得更丰润齐整些,池边还有许多珍禽异兽来此流连……”东华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自己与凤九、滚滚、攸攸在芬陀利池旁的那些过往,虽然在那些往事中芬陀利池并非主角,但他仍然记得漫天彩霞中大小狐狸在池边徜徉的情景,小白额间艳丽的凤羽花,小狐狸崽们欢腾的身影,都随着他们绽放的笑容,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安安半倚在他身上听得认真,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让东华微微动容。 曾经的芬陀利池,美的不止是池中的碧水、荷叶与白莲,还有池边的清风、树影与虫鸣,萤火与星子,流澜与虹霓,那是一幅活的画卷、生的诗篇。 所以,作为一个不大出门的老神仙,他才愿意常常在花木间垂钓,在光影中休憩,毋庸睁眼便能感觉到周围挤挤挨挨勃发的生机,他于安然中听到了生命的乐章。 而如今的芬陀利池,与凡世的莲池相比也算特出,可要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不再朝气蓬勃了,生的气息被削弱,那些流动着的美逐渐凝滞,池畔少了许多鸟兽的踪迹,清朗的天空也慢慢斑驳,仿佛正在缓缓迎来落幕。 这些天来,东华休养之余已经探查了许多地方,可无论多少次,都只是对他初来时直觉的一再印证。 那日,他于心神激荡中神识扫过六界,已然发现不少端倪,只是彼时他还沉浸在跨越了巨大时间鸿沟的震撼里,未及一一思量这些变化。 回头再想,凋落的白莲、干枯的阎浮提,甚至空寂的昆仑虚、荒凉的碧海苍灵,隐隐都有着某种关联。六界中相较以往稀薄不少的生气,也许是他们所谓“混沌之劫”的结果,也是眼前这一切的根源。 虽然不是在自己的世界,可既然来得蹊跷,必然需要破解什么才能找到归途,这让他不得不前进。况且,眼前这些熟悉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他亦无法弃之不顾。 安安见东华望向一池莲华出神,连抚着他发顶的手都停顿了下来,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爷爷,您在想什么?” 东华低头,正对上小娃儿关切的澄澈眼眸。也罢,即便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也要做些什么。他本已盘算好两件事,其一是弄清“混沌之劫”的缘由,其二是设法弥补“混沌之劫”的影响。原打算以第一件为先,可现在看来,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顺序。 思及此,东华顺手摸了摸安安柔细的发梢,问道:“安安,想不想看看以前的芬陀利池?” 也不待小娃儿回答,他掌中已然出现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笛,隔了数十万年的时光,他从不曾忘却的熟悉旋律又在芬陀利池边响起。 东华想起那个清朗的午后,小狐狸与狐狸崽们在一池碧荷上欢腾来去,狐狸崽毛绒绒的爪子飞快点过沾着露水的巨大荷叶,异色的毛发在天光中泛着饱满的光泽;小白柔软的腰肢袅娜婉转,将一团团富丽绚烂的花蔟绽放在蒙蒙雾霭里。随着烟霞蒸腾而上的不止是他们开怀的欢笑,还有对于未来的期许、永好的向往。 如今,他仍旧记忆如新的曲子,对于他人却不知已穿透几重帷幕。是时光,仍是时光,沉淀了某些特质,亦洗刷了某些印迹。悠扬迤逦的曲调沾染上怀念,轻轻叩动听者的心弦,于沉醉中泛起淡淡的惆怅。 年幼的安安尚不能细数堆叠的情绪,他只觉得随着舒缓的笛声,一颗心鼓荡起来,轻盈得似插上了翅膀,乘风而上扶摇万里,在和煦的春风里舒展了手脚,四肢都缓缓涌动着活力。是第一次掠过青空的感觉,是第一次乘风破浪的感觉,是头顶星辰脚踩大地、纵横八荒从心遨游的感觉,他想要欢呼雀跃,想要放声大叫,想要按捺住快要从腔子里喷薄而出的心跳。 “爷爷!”他的小脸上泛起两朵兴奋的红晕,沉沉的眸色里荡漾着星光,不由自主地伸展了手臂挥舞,又因为下一刻眼前的奇景而难得孩子气地瞪圆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芬陀利池里颓唐的白莲突然动了,那些软软耷拉着脑袋的茎秆不知得了什么襄助,慢慢挺直了脊背;皱缩着失了颜色的莲叶被一一抻平,绿色重新凝实起来;零星的白莲自密密匝匝的莲叶间探出娇嫩的花苞,乘着渐起的雾气,缓缓吐露了层层叠叠的内里。仿佛一息之间,这里的光阴被倒转了,池子从长久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沉暮腐朽之气一扫而空。 带着蓬勃生机的仙泽充盈着芬陀利池的上空,仿佛还嫌不够,又随着缭绕的笛声漫过池边寥落的草木,攀上太晨宫灰白的墙头,向着四周延展开去。如果细听,应能听到太晨宫门内的两株阎浮提发出轻微的嘎巴嘎巴声,它们也似突然察觉了枝干光秃的不妥,急急忙忙地抽条、发芽,顷刻间一片浓绿已成。然后是再里面的菩提往生、无忧树、娑罗树…… 一十三天的改天换地早已惊动了九重天众人,太晨宫中探出一众身影,为首的就是凤九和攸攸。 攸攸率先跑出几步,口中还在念叨:“我就说是父君!”她望着改头换面的芬陀利池目光灼灼,孩子气地奔到近前,满心崇敬地静听东华为乐声收尾。又一把搂起手舞足蹈的小侄子,说道:“安安你看,这就是姑姑和你父君小时候看到的芬陀利池,还有一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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