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跟在后头,心跳有些快,他在期盼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冰冷的面庞上终于裂开一道缝。他克制地问道:“你是谁?”
第84章 梦扶桑(卅八) 东华的元神深入主君的识海,跟着他跨越了三段场景。 刚开始,东华不大确定这于主君而言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虚妄中的假想,正如他同样无法确定它们是否也存在于自己的过往里。 比起主君,多出的二十来万年使他见识了一些事、也忘却了一些事。 初入世界的新奇,企盼接近的渴望,被人排斥的失落,自我放弃的隔绝……幼年时谁不是心存幻想?他也曾羡慕过温馨有爱的寻常人家,也曾希望有嘘寒问暖的骨肉至亲,然而人们的善意少有分给不相干的外人,他心中虽然晓得,却还是在一次次闪躲中确认了应有的位置。他沉默着退避到自己的天地,慢慢习惯独自面对余生。 这种境况要到去水沼泽读书时才有了变化,那里认识的一群同窗,成了后来几十万年里为数不多的至交,虽然有的沉默、有的八卦、有的蠢萌、有的冲动,对于孤僻的他倒都没有刻意疏远的意思,让他在多数充当面无表情的旁观者时,也有了一分乐在其中的沉浸感。那些五花八门的课业固然难不住他,反倒是鸡飞狗跳的日常更有趣味,这使他对于明日多了些期待。 从水沼泽出来,他与同窗、战友为着干戈四起的四海八荒而奔忙,与其说是责任感,倒不如说是有了某种目标更为贴切。不属于任何一族的他并没有为族人而战的觉悟,仅是单纯觉得乱糟糟一片影响观感与心情,自得其乐乐不了,坐山观虎斗也观不成,不如索性推倒重来,一一收拾服帖,到时搓圆捏扁岂不手到擒来。一旦忙碌起来,再无心他顾,心底孤寂的小人儿也要退避三舍。 再后来,他有了家。或者是因为得到了想要的甜,才终于放下了成长的痛,他已经很久未曾有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想法,那些曾经的不安与纠结早已褪色成过往的遗迹,堆叠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如果还有不安与纠结存在,那必然是关于小白的。 也因此,东华不大能够想起幼年时孤苦无依的自己,久远再久远之前,那个单薄瘦弱的孩童便已带着对过往的决然沉睡在了记忆里。陈年的伤疤从心头淡去,如今谈起已经坦然,有失有得,祸福相依,这才是这些年来他对于自己的想法。 如若前两段场景是主君的记忆,他已觉出了他们的不同。 第三段场景来得突兀,东华确信那尾巴是属于他最熟悉最亲密的人,只是小白怎么会出现在主君的幻境里? 从时间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在哪个世界,小白都不会这么早就出现,何况白止与凝裳都尚未成亲,又哪里来的子孙? 即便是幻境,也有其逻辑,最期盼、最恐惧、最纠结、最无奈……无论哪种,必然先有让你难以克服的心结,然后才能生成用以捆缚的幻境。可两个本不应该相识的人,能有什么心结? 还是说,有什么因素触发了这个幻境?可是,要说有什么能使主君的幻境与小白的原身相联系,似乎唯有他自己了,只他一人知道主君在另一个幻境里见到的白衣女子和这里狐狸尾巴的所属者其实是同一个,而这时的主君甚至还不知道尾巴背后是什么。 念头转处,东华又想起了此前在结界中自己所见的幻境,和幻境里不知为何出现的主君。似乎有什么线索就在眼前。 他循着幻境出现的契机顺藤摸瓜,有个细节愈加清晰起来:进入山谷时他迎头撞上了一片银光,然后进入了幻境,接着才有了主君的出现。 那片银光是什么?思来想去仅有一种可能,便是主君支撑屏障的术法。 那么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他张开周身结界深入谷中浓云时正面遇上了主君的术法,两相作用之下,才有了二人同处于一个幻境的结果?亦即是说,他们二人同时使用术法有可能出现某种共通的效果?! 抽丝剥茧之下竟然得到这个结论,东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如果没有别的合理解释,最不可能的结论也许就是真相。 他与主君的渊源毋庸多言,作为同一身份在不同世界里的映射,他们有细枝末节的不同,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这层意义上说,如若他们在同一空间使用术法便会产生什么奇妙的效果,似乎也并不那么难解。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再向前追溯便能发现,第一次异常应是出现在他们于军营切磋时,二人掌力相错他蓦然见到了某些场景,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千里追踪和深入结界。 这么说来,此时他在主君的幻境中见到小白就更可解了,毕竟今日在结界中他与主君都不知使用了多少术法,而浓云未清时最能催生幻境的邪祟约莫也对他们奇妙的共通起了些作用。 疑虑似乎解答得颇为圆满,可东华总觉得还少了什么。 幻境中的少年已然在问:“你是谁?” 大而蓬松的尾巴甩了甩,倏地隐入迷雾中,不见了。 少年一愣,提步就要追去。 迷雾中突然钻出张尖尖的狐狸嘴来,接着是毛茸茸的狐狸脸、圆溜溜的狐狸眼,还有额上醒目的一簇凤羽花。小狐狸走到近前,嘤嘤嘤叫了几声,歪头看着少年。 “凤羽花?”少年愕然地看着面前灵动的小狐狸,显然更在意它额间的印记,“你是……” 从上一段场景来的少年虽已在岁月中辗转许久,却仍留着旧日里压抑难解的心绪,被勾起了遗忘许久的记忆,他拧着的眉微微颤动,眸中泛起了难掩的红色。 少年探身抱起蹲坐不动的小狐狸,轻柔地抚了抚它的背,低低问了声:“是你回来了吗?” 东华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和他怀中的小狐狸。正如当初他不愿意指着白衣女子对主君说“是你未来的夫人”一样,此时他其实也不怎么愿意看到别人与小狐狸搂在一起。 可同时,眼前的一幕又如暗夜中的花火骤然点亮了思绪中的晦涩,令他如醍醐灌顶,一时之间也无暇分身去排遣醋意。 确切来说,使他灵光乍现的是两个想法。 其一是关于他与主君共通之后所见的内容。 他原本以为共通的结果是天马行空、杂乱无章的,但仔细想来,第一次他所见到的场景其实是有预知性的,当时他始终很在意,所以才会去探究,知道了旄山有谷名育遗,也才有了后面的事件发展。事实证明,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二次,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见到了小白,他原本以为是重现了他与小白大婚前的一幕,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对于主君是否也是一个预知的幻境?他的过去未必不能成为主君的未来。至于为何眼前的小狐狸未能使主君联想到那个幻境里能幻化成白衣女子的小狐狸,也许只是因为,主君看到的与他看到的不同,并不是完整的幻境。 那么同样的,此时的幻境是否也预示着某种未来?若果如此,是否意味着,主君也会遇到他的小白? 这是件值得快慰的事。他与小白曾被说是天命无缘,他亦不记得在小白出生前有什么前缘,便是连东华以为与小白的初遇其实也是她努力了很久的结果,莫说三生三世,彼时便连一生一世都求得艰难。 想到主君在幻境中呢喃的那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还有第二段场景里少年望着那丛艳丽的凤羽花克制又不舍的眼神,东华的神色不由柔软了些。 相传,凤羽花根茎所酿的汁液代表迷恋,将之赠予他人已是表白心迹,小小的凤羽花早就将心意托出,年少的主君未必不知,只是被心中的畏惧阻住了步伐。 想来他们还是有渊源的吧,如果这次少年能够早些与他的小白邂逅,是不是就能迎来转机? 然而,东华仍很忧心,这是因为第二个想法,关于他和主君。 自从在前两段场景中辨识出了他们的不同,东华便惊觉自己委实有些想当然,就算他们是同一身份在不同世界里的映射,凭什么认为他们便会相似? 他们一定会有相同的经历吗?一定会有相同的寿数吗?一定会遇见同样的人吗?一定会与小白有美满的结果吗?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如此肯定? 一个个问题问得他自己冷汗涔涔、脊背生凉。是啊,凭什么肯定呢? 其实,从上一个世界开始,种种迹象便已说明事件是会有不同发展的,他与那个世界里的“东华”出现参差是在天族庆典前,那时他分明也是知晓的——大千世界变幻莫测,不同世界里的他并非同一人,怎么转头就把“既非同一人,经历自然千差万别”的道理给忘了? 可一想到万千世界里他与小白并不能常常得圆满,甚至可能形同陌路、生生错过,东华便觉得胸中郁结一团,剖心样的疼痛再次袭来,叫他眼前一阵发黑。说他贪心也好,执著也罢,此前未曾见到便罢了,既叫他见了还要冷眼看他们分隔,如何能忍! 好在目下看来,主君与他的小白似还有些前缘,只是这前缘尚浅、前路不明。 而使他更为揪心的是,所谓的“预知”也并非完全准确。从第一次二人共通的结果来看,他确在育遗谷中见到了怪鸟,但怪鸟并未如预见的那般吞噬所有天族大军,所以,预知与真实间不尽相同,可能只有部分的真实,且还存在着不确定的“真实”。即便主君有心,亦未可知是否有其他阻障使他心愿难成。 念及此,东华阖了阖眼,心中慨叹:这劳什子的“预知”,真是个不着调的鸡肋!所以他才不大爱用卜筮,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 眼前的少年仍抱着他的小狐狸,便连行进在迷雾中亦不觉得无趣。 不多久,迷雾中显出一方巨石阻住了去路。 小狐狸嘤嘤两声示意少年上前,少年反倒有些犹疑,他盯着那方巨石左右打量了一番,却始终未曾迈步。 过了片刻,小狐狸见他未有动作,在怀里不耐地拱了拱,挣脱着跳上巨石,雪白的爪子几个起落便翻过巨石,又从上方探出脑袋望向他。 少年感受到小狐狸的召唤,伸手搭上巨石便要纵身向上。哪知,便在他手碰到巨石的一刻,平平无奇的粗糙表面遽然一阵晃动,泛出一片光芒。 光芒中似乎显露出了什么,少年看得一顿,继而一脸不可置信。他面色凝重地抬头望了望小狐狸,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巨石,巨石表面唰地闪过一道亮光。 上方的小狐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狐狸毛根根竖起,它警觉地扬起脑袋四处张望。不知哪里刮来一阵怪风,将它推得身子一仰,小狐狸立时伸出爪子用力抠住石缝,却仍被扫得向后连退几步。 少年倏地撤回手指,围在小狐狸身周的无形力道猛然一松,原本还在全力抵抗的小家伙收势不住,翻滚了两圈才堪堪停在了巨石边缘,它晃着有点晕的脑袋,趴着可怜兮兮地看下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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