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诅咒!一定是诅咒!”那女子抬起一张惨白的脸,状若疯癫,“快把这死胎扔出去!请阴阳师来!快呀!” 几名女侍显然吓坏了,跪伏在地上纷纷叩首,为首的一个鼓起勇气说:“北之方,请您振作一点!家主马上就回来了!即便…即便如此,这也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要请寺院安排荼毗才是…” 然而那女子只是一味喃喃道:“我没有生下死胎…这不是我的孩子…是被诅咒的…扔出去…扔到河里去…” 为首的女侍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快去把夫人的药拿来,她需要休息。” 一名小侍很快送来一碗墨色的药汁,女侍们哄着那女子服了药,又见她失去了意识,才小声议论起来。 “真是不吉利啊…竟然是个水灵子…” “都说是在御灵会上撞邪了,又生在这个时辰…这下要好好超度才行…” “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生什么继承人,夫人她真是可怜…” 产屋敷家主第二天清晨才返回家中,带来了寺庙的僧人。一群人在后院准备荼毗的柴堆,男人在犹豫片刻后,还是进了产房。 女子躺在塌上,无神的双眼在看到男人后,发出希望的光来。 “大人,大人…”她泣不成声地说,“我还能为您再生一个继承人,请相信德子,德子可以做到的…” 男人安抚地说:“夫人,请一定保重身体。继承人的事急也急不来,况且已经有了阿茂…” “那是阿淀生的!她毕竟是妾,生的不是您的嫡子啊!”女子急切地说,“请您不要把我休回娘家,我一定能…” “大人,大人!”门外突然跑来一名女侍,“您快去看看吧!小公子他…他…” 那分明是死产的婴儿,似乎是真的不甘心就这样被人世抛弃,在荼毗的柴堆上,发出了猫儿一般细弱的哭声。 人世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喜忧参半。 这勉强从柴堆上保下一条命的小公子,身系产屋敷和橘氏两族的尊贵血脉,却是个先天不足的病秧子,虽然总是用药吊着口气,却被医师断言活不到元服之年,因此被迁往了别苑,连名字也没取。相比之下,妾室生下的几个孩子却都身体康健,活泼地长大了。 在小公子出生的第二年,曾是平安京第一美人、婚后却恶病缠身的德姬,终于撒手人寰。 贵族家的流言蜚语一向足以淹死人,平安京的大人小姐们又笃信灵异之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德姬夫人在御灵会上冲撞了邪祟,生的嫡子是不祥之人”的说法,开始在京里的大小茶会和狩猎会上流传开来。家中的仆役之间也开始有了种种传说,说那位住在别苑的小公子是和他母亲一样受了诅咒,虽然身体孱弱,脾气却乖戾暴躁,很是不好伺候,除了送药送饭,人人都避之不及。 平安朝的贵族盛行吃斋念佛,那小公子又身体虚弱,基本是被米汤喂大的,长到十几岁都还纤细苍白的像个姬君,大多数时间都在服药,只是随着年纪增长,展露出了那副继承自母亲的惊人美貌。 来来去去的人们也就开始议论,当真可惜了那张脸,要是有个健康的身子,加上源自橘氏的高贵血脉,说不准已是名动平安京的风流少年。可惜这位只能整天呆在屋里,骑射就不必谈了,连稍微着点风寒都咳到喘不上气,怕是真的命不久矣。 然而就像出生时一样,那位小公子的求生意志格外顽强,好几次病的就剩一口气,血都吐了一地,竟然硬撑着缓了过来,只是脾气越发的难以捉摸,发起疯来对人非打即骂。仆役们对他又厌又怕,面子上自然不敢表露,但那拐弯抹角越发露骨的讥讽嘲笑,却无时无刻不在宅邸里流传。 “正室生的有什么用,看那样子就活不久啊。” “家主早就立阿茂公子做继承人了,那位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吧?短命鬼一个。” “听说德姬夫人最初怀的就是个死胎,不知道被什么邪祟附体才又活了,真是太不吉利了,这样的怪物还是早点死掉比较好。” 这种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家主耳中,可能是真的惧怕有什么东西作祟,产屋敷家主开始在京里遍寻通晓医术和阴阳术的大夫来为小公子诊治,但一次次都以失败告终。那脾气古怪的少年活是活到了元服的年纪,却连走到院子里都费劲,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门口,看仆役家的小孩在庭院里唱着歌玩蹴鞠。 “大门外,挂松枝,挂呀挂,挂松枝;你拍二,我拍二,双叶松,绿莹莹,绿莹莹;三盖松,上总山,上总山…” 自降生人世以来,死亡如同刻印在骨髓里一般如影随形,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从希望到绝望的一次次轮回,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愤怒,屈辱和悲哀。 他不傻,心里清楚地知道因为经年累月的缠绵病榻,自己这个嫡子早就被家族视为弃子,乃至被下人们蔑视厌憎,这个家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等他咽气。但他偏偏就不甘心去死,那强大到不顾一切的求生欲,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东西。 那一年秋天,有位医师应召而来。在见到这位小公子的一刻,这位实际隶属阴阳寮的“医师”就诊断出这不是单纯的先天不足,而是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作祟。但刚按阴阳寮驱邪的药方给那小公子服用没多久,病势反而加重了,被疾病折磨的失去理智的小公子发疯般地砍死了医师,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死去,还一天天恢复了健康的体魄,然而,代价是惧怕阳光,以及无法克制的、吞噬人类血肉的渴望。 在强烈的求生欲和未完成的阴阳术的双重作用下,他变成了一种被后世之人称为“鬼”的存在。当时没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以致在他血洗了整个别苑、隐匿于世间后,产屋敷家还以为是遭遇了什么野兽的袭击。直到族里新生的孩子皆早早夭折,继任的家主在不得已求助于神官后,才被告知那位自幼住在别苑的阴沉公子并没有死于“野兽”的袭击,而是真的变成了人神共愤的存在,神明因此而诅咒整个产屋敷家族,令其必须集全族之力,剿灭那不该存在于世的怪物,才能避免灭族的宿命。 注: *东国的叛贼:即平将门之乱。 *北之方:平安时代对贵族正妻的尊称。 *水灵子:死产的胎儿。 *御灵会:平安时代流行怨灵之说,因此天皇会让神社组织御灵会,安抚平安京的一大堆怨灵。
第76章 无限(9) 命运确实是这样的东西,你越是渴望得到什么,它就越不给你,你越是心怀希望的时候,它就越喜欢看你绝望。 我不由得有点庆幸,同样被家族视为不祥之人,白姬却从未迷失自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还在祈愿着神明的救赎。 但这个后来彻底抛弃了产屋敷的姓氏、将自己命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即便活了千年,也没有等到什么救赎。 我在“祓禊”之法所呈现的幻境中轻轻拿起了那张无惨大人执着了千年的药方,盯着最后那行字看了很久。 青色彼岸花。 隔了千年,那墨迹却还像新的一般,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几个字写的比前面几行稍稍大了些,也略显潦草,应该是那位医师后添上的。可能正是这个缘故,无惨大人才能从一堆密密麻麻的药名中留意到这个词。 那位千年之前的医师,或者说阴阳师,为何在药方中加上了这味药,又为何是这样一个如同谜语般的花草名字。 我翻遍了头脑中所记得的青色的花,也没有这样一种。 一只洁白的手无声无息地从我手中抽走了那张纸,我心中一惊,立刻拔出刀来,指向那不知以什么手段侵入了我的法术的黑发少女。 上次见到她,还是我在与修罗院千越的对战中破坏了时轮时,所以时轮果然是某种法器,与这位潜藏在其背后、不知究竟怀有什么目的的神灵有关。 “白姬啊白姬,你为什么总在给我捣乱呀?” 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娇艳少女浮在半空中,身着华丽的十二单,轻轻晃动脚上的厚底木屐。 “我没杀你,是看在我们同为神灵的份上,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碍事,我可真要生气了。” “好久不见啊,阁下。”深知对方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我扯出个不要脸的笑容,“我还真是不知道,原以为您是鬼杀队那边的,结果怎么跟鬼王也有瓜葛?这倒是吓了我一跳。” “关你什么事呢?”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睛像两个黑洞,“你身为神灵,明明随时可以离开地狱,到底为什么死赖着不走?” “因为我执念深重啊,和您一样。”我笑了笑,“阁下又是为什么,要介入产屋敷家和鬼王之间的这场千年恩怨呢?” “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无惨大人变成了鬼之始祖,这和您有关吧?” “不要用这种没有根据的事来污蔑一位神灵,白姬,我在地狱很久了,比你想象的要久的多,人类的事我没有兴趣。” “如果真的没有兴趣,您就不会把我的御神体交给无惨大人,还向他泄露了我神灵的身份。” 我冲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还没感谢您呢,伊奘冉尊…或许我该叫您…伊邪那美命?” 眼前的少女脸色一沉,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见那张姣好的面容变得如同死尸一般,上面爬满了蛆虫。 “不准再用那个名字叫我。”她的灵力浩大而可怖,压的我几乎无法呼吸,“你只是个小小的水神,凭什么在我面前如此猖狂?” “我的确只是个水神,不敢对您不敬!”我挣扎着说,“我只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帮无惨大人?把他从地狱最底层放出来的也是您吧?您既然让他找上我,就一定有您的用意,不说清楚,我们怎么合作呢?“ “谁要跟你合作了?”她狂笑起来,黑发像无数长蛇在虚空中飞舞,“不要那么自以为是,荒川之神,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离开地狱,或者灰飞烟灭,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但荒川是一条大河,主宰着江户城的命脉,对了,那里现在叫东京。如果我在这里灰飞烟灭,荒川要么断流,要么彻底失控,您确定天神们不会注意到您的所作所为?我知道神灵之间的规则,有些涉及世间因果的事,您不便直接插手,所以您选了无惨大人做您的棋子,正如对方选了产屋敷一样,我说的对吗?“ “白姬,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顷刻之间,周遭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黑发少女脸上挂着微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坐在幻境中的一架秋千上,手里拿着那张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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