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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担心哪吒不肯原谅自己当年遗弃他的行为，她不敢与他相认，只说自己是女娲娘娘派来教他法术的。就这样，殷十娘在西岐度过了身为人母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与哪吒终日相伴，亦师亦友。她教他法术，催他读书，为他撮合身边的良缘。他们就像世间任何一对寻常母子一样。 她知道，哪吒虽然性情顽劣，常常生事，但那颗赤子之心却从未变过，只要悉心引导，必能走上正途。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国家的栋梁，家族的荣耀，像靖哥所期望的那样，成为除魔卫道拯救苍生的英雄。 看着儿子一天天成长，十娘高兴地做梦都会笑出声。 如果可以选择，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将哪吒的身世告诉他。可是命运弄人，终于还是到了她不得不向他坦诚身份的那一天。 “我就是你娘……” 抓着儿子的手，忐忑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十娘仍是对儿子抱有一丝期待的。她不贪求哪吒接受她，原谅她，她只希望能听他叫自己一声“娘”。 “怎么会是你？！”她看到儿子眼中闪过满是不愿承认的惊讶之色。他甩开她的手，像是要摆脱他在这世间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哪吒的态度伤透了十娘的心。儿子终究不愿认她，且对她的态度越发恶劣。可即便如此，十娘也还是忍着痛陪着笑脸，倾尽所能帮他的忙。他想要去打犬戎巨人，她就将他引荐给大王，为他冲撞王子而道歉，并带着魔家四将一路护航。见莲花被龙王三太子逼婚，她便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智斗又是劝诱，硬是将莲花从婚礼上带了回来。 她自知自己亏欠儿子许多，不是个称职的好母亲，因此无论哪吒对她多粗暴多不孝，她都只是忍着眼泪，一以笑之。她的一意孤行让她被丈夫冷落，被安人嫌弃，被小妾羞辱，被小姑妄议，她也只是讨好地陪着笑，回身仍做着为娘该做的事。 即使他一辈子都不肯开口唤她娘，她也心甘情愿。只要他平平安安，无妄无灾，她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她的忍让，她的逆来顺受到头来却纵容了他的狂妄，助长了他的嚣张？直到哪吒惹出人命，大祸临头的时候，直到她不顾尊严求四大天王，求王后，求柳琵琶，却仍无力回天的时候，殷十娘才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为什么自己没有好好管教他？她一直以来只顾补偿他，用尽心力地对他好，顺他的意，却忘了作为一名母亲，她教子无方。 才会让哪吒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殷十娘甩开头发上的水珠，抡起胳膊一般粗的棍子，狠狠地，像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朝着这个在自己肚子里待了三年半，让她朝思暮想十八年的骨肉打去。 “我打死你你这个混账！最调皮的是你，最霸道的还是你！动不动就打人还打死人！你是人吗？！你有没有人性啊！” “人家也是娘生爹养的，你抽人龙筋，害的陈塘关连连大雨民不聊生害人害己，你还有什么坏事没做过？我这个做娘的没好好管教你我难辞其咎啊！” “我既然是你娘，我就可以管教你！如果老天可怜你的话它就会停雨，不然的话，我就打你打到雨停为止！” 她毫不留情地挥动着手上的棍棒，打折了一根，就再换另一根。雨点般的棍击砸在哪吒身上，让被锁了琵琶骨，饿了好几天的哪吒毫无招架之力。他忍着痛匍匐在地，试图逃离这个丧失了理智的疯婆子，可比起皮肉上的疼痛来，十娘的话语更是如刀一般，切割着他的神经，伤他更深。直至他忍无可忍，回身冲她大吼，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刻爆发。 “你是我娘？！你凭什么？！你不过扔下五百钱，然后就不理我了，你这样也算是我娘吗？！我没欠你的！！！” “我凭什么？我怀了你三年零六个月！你的骨头是我的，你的肉也是我的，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娘啊，混账！！！” 说完这句话，殷十娘打下了最后一棍。 莲花闻讯赶到的时候，哪吒已经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而殷十娘瘫坐在儿子身边，挥着无力的拳头捶打着他。 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像天底下最平凡的母亲一样。 25 “哪吒！” 莲花再次见到哪吒的时候，他正拖着一具棺木，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她喊他的声音，他停下步子，回头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像是隔了数万年的岁月。 那天，十娘雨中打子后，哪吒也被稍后赶到的李靖等人押回玲珑宝塔。今天本是他行刑的日子。可他硬是拼着一口气，冲破重围逃了出来。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不想窝囊地死在行刑台……在一切的终结之前，他还有必须要去办的事。 现在，在莲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少年的身子孤傲地立着，眼中空无一物，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也不在乎。他并没对她的呼唤做出什么表示，只是转过身子继续向前走，脚下的步伐不稳却坚决。 即便沦落到这地步，即便事态已不可能更糟，他仍是哪吒。遗世独立的哪吒。 “哪吒……”看到他手中拖着的棺木，莲花心一沉，忙追上去问他去哪儿，可他却抢先一步甩开她的手，刀子般锐利的眼神剜进了她的心。 “不关你事，走开。” “我……” “滚。” 哪吒头也没回地走了。好像再也不想见到她，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她只能将没能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 我……爱你啊。 莲花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哪吒身后，与他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怕离得太远跟丢了他，又怕离得太近惹恼了他。她跟着他穿过街道，越过小桥，攀上崎岖的山路。注意到他正在往远离人烟的地方行进，莲花愈发不安。她不知道哪吒要去往何方，可他当时的那个眼神，他手中抱着的棺木，都让她不得不往最糟糕的地方想。 她怕。她怕他会一时想不开做傻事，所以她更不能放任他一个人走。只要他还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就可以阻止他。 而且。她望着前方那个桀骜的身影，心里泛起最后一丝期待。 至少他不会当着她的面，离开她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稍停了一会儿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许是走累了，哪吒将手中的棺木往地上一丢，躺在棺木上喘起气来。 莲花悄悄靠近他，执起他的手，想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陪在他身边。可不出意外地，她的手再次被甩开。 哪吒这次连“滚开”都懒得说，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躺在棺木上，而她怎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没关系。莲花小心翼翼地将手收回。只要他没事就好。等到天亮了，等他气消了，她就跟他解释，把之前没说出口的话全部告诉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莲花这么想着，沉沉睡去。 哪吒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地步，莲花还要来找自己。 他知道，少女现在就跟在自己身后。无论他怎么凶她，让她滚，都没有离开过。一路上，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他撑着虚弱的身子，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间，等着她受不了率先放弃，可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小姑娘，竟真的寸步不离，硬是将他逼到了怎么也迈不动步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现在惨的很。从大将军沦为阶下囚，从百官跪迎的小英雄堕落为全民唾弃的罪人，武功尽失浑身是伤，连之前对他百依百顺的殷十娘，也举起棍棒叱责他。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幅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可她偏偏就是固执地跟了过来。 该死。耗尽体力的哪吒将身子往棺木上一抛，大口喘着气。他被锁了琵琶骨，已是废人一个，加之之前被殷十娘打伤，现在竟然连莲花都甩不掉！想到这里，他越发烦躁，一把甩开莲花伸过来的手，翻了个身不再看她。 清晰地捕捉到身后传来的抽鼻子的声音，哪吒在心里轻叹一声，没有回头。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为她拭去眼泪了。他杀了她最爱的三太子，他的自以为是毁了她的一生。莲花现在，一定已经恨他入骨了吧。可为什么即便如此，她依然要跟在他身后？是来看他的笑话，还是为昔时的情谊送他最后一程？ 算了，不管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了。 他瞧了一眼身下的棺木，自嘲地笑了。 夜色已深，哪吒却没有入睡。他睁着眼睛望着天上黯淡的月亮，回想着自己度过的十八年人生。他想起三眼娃和飞天娃，西岐的先生和同学们，还有“今日知礼仪，明日做天将”的梦想。 他想起殷十娘，还有殷十娘打他的那个雨天。 他想起殷十娘当时说的话。 “我怀了你三年零六个月！你的骨头是我的，你的肉也是我的，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娘啊，混账！！！” 她说的对。就算殷十娘从没尽过母亲的义务，单凭她生下了他这一点，就是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桎梏。他一辈子都是她的儿子，是她的附属品。 真是荒谬。哪吒冷冷一笑。殷十娘说他的骨和肉都是她的，那他便不要这幅骨肉。既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要想获得解脱，便只能还了这一身血肉吧？ 唯有如此，他才能不属于任何人，唯有如此，才能获得……自由。 哪吒掏出怀中的匕首，锐利的刀锋在月下闪着寒光，可他并不害怕。 只是。他侧过脸，望向身旁的莲花。少女的呼吸平稳而舒缓，睡得很沉。 只是……他舍不得莲花。 不知道莲花会不会为他的死难过？会不会像为那条贱龙哭时一样，也为他哭泣？ 对不起。他在心里默念。 真是遗憾，他曾以为她就是他的归处。 哪吒坐起身，举起匕首，下了第一刀。 26 莲花醒来的时候，身边已没了哪吒的影子，只余一具棺木和一封遗书。她颤抖着手将遗书展开，手指轻点着他最后的话语。 “莲花。我哪吒是天生天养。李家的人口口声声说我欠他们的，现在我就削骨还父，削肉还母。连李靖养过我的五百钱，也一次全还给他们。” “你带着我的骨肉回去，告诉他们：我哪吒没欠他们的。” “还有，我不想留在朝歌这个鬼地方，我要回西岐。只要你一边走，一边叫着我的名字和生平，我就不会魂飞魄散。” “这样……我就能回去了。” 读完最后一句话，莲花将遗书抱在怀中，泣不成声。原来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昨晚她没有抵抗住睡意？为什么庭审前她要说那些话伤他？为什么她没有尽早将龙王三太子的事跟他解释清楚？她果真是他的包袱，是个不祥之人，如果最开始，她不曾随他到朝歌就好了，如果最开始，他们不曾在西岐相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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