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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究还是害死了他。 于是，在磅礴的大雨中，在蜿蜒的山路上，多了一个抱着跟自己身形差不多大的棺木，一边哭一边往西岐去的少女。她抱着心爱之人的骨肉，口中喊着他的生平，像招魂一样指引着他的灵魂。 她已再无颜面伴在他身边，但至少她还能实现他最后的愿望，带他回家。 “哪吒，乙亥年生，年方十八，大商朝歌人士……” 已成鬼的哪吒浑浑噩噩地跟在莲花身后，听着她用伤心欲绝的声音喊着自己的生平。因为自杀时死状凄惨，尸体不成人形，他的魂魄虚弱的很，几近魂飞魄散，是她的声音维系住了他的意识，让他还能保持神志，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他没想到莲花真的依他所言，带他的骨肉回西岐。莲花不恨他么，为什么真的为他做到这地步？哪吒想不明白。这个总是点头摇头，不言不语的姑娘的心思，他一直猜不透，或许她只是对谁都那么好，就算是伤害过她的人，也不懂得拒绝。 看着在风雨里受苦的莲花，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有了悔意。为什么要在莲花身边自杀，为什么要留下那么任性的遗言给她。如果他没有这么做，莲花也不用受这么大的苦了。 可世事没有如果。现在的他，只能跟在莲花身后，看着她。看着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滚落山坡，头发和脸都被泥水弄脏；看着她慌里慌张地爬起，查看装着自己血肉的棺木有没有摔坏；看着她将从一堆乱石中，将散落一地的五百钱一一放回钱袋里——那是他最后的骄傲。 难以言喻的痛意由左胸扩散至全身，哪吒本能地朝莲花飘去，他想扶她起来，想跟她说不用捡了，想帮她把脸上的泥水和泪水擦去，想拥她入怀。 可他透明的手指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肩膀。无论怎么努力也触碰不到她。 他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而已死之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27 哪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找杨戬帮忙。 他本应像其他已死之人一样，前往阴间投胎转世的。可在路上听到几个孤魂野鬼说起重生为人的事，他却心念一动。 他们说只要一只刚死不久的鬼能受满三年人间香火，便有机会重获肉身，再世为人。 不知为何，哪吒起了重生的念头。也许只是因为不甘心就这么了此一生，也许是受够了做鬼时那种湿湿嗒嗒的感觉，又或许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在莲花摔倒的时候，扶她一把。 总而言之，他想作为哪吒，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再活一次。 杨戬现在正卖力地将米袋扛起，放到板车上。听说哪吒他们走后，杨戬过的并不好。他的父亲病故，二娘又将他赶出家门，卷了家产跑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幸而被四大天王之一的黄飞虎大人看中，收为下人。这下不仅有工钱拿，每天还有八桶米饭可吃呢。 不仅如此。哪吒又看了看正在杨戬对面的布店。里面有一位女子正不时朝杨戬这儿张望。那是黄飞虎的女儿黄颜，哪吒小时候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她居然结识了自己的好兄弟杨戬，并推荐他来黄府当差。 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哪吒瞅了瞅黄颜，又瞥了瞥杨戬，叹了口气。瞧杨戬这幅没事人的样子，肯定整天只顾吃饭，完全没注意到黄家大小姐朝自己投来的倾慕目光。 三眼娃，你长点心吧。想到这儿，哪吒冲他翻了个白眼。亏你还多长一只眼，难道就没注意到有什么东西这几天一直跟着你吗？我都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你的注意了，你怎么就是没发现呢？你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复活啊……喂，别走啊，你没发现自己身旁就有一滩水吗…… 哪吒站起身，正要追赶离去的三眼娃，却听到身后有人对自己说话。 “小兄弟，你浑身湿哒哒的，待在这儿干嘛？”说这话的是黄颜，她正关切地看着哪吒，“是不是饿了，想找东西吃？” 哪吒愣愣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人，居然看得见自己？ “三……年……三年什么呢？”杨戬和黄颜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水迹，想要极力辨别出那个来历不明的水鬼传达给自己的讯息，却正巧遇上了抱着棺木，来到西岐的殷十娘和莲花。等他们回头看地上的水迹时，字迹已被抹去，写字的鬼也不见了。 “殷大婶，妹妹，你们怎么回西岐来了？怎么了？” 殷十娘双眼红肿，面容说不出的憔悴，而莲花则哭着扑进杨戬的怀里：“哥哥，喷火娃他……死了……” “哪有人会这么倔强，宁愿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事……”殷十娘与众人坐在屋内，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哪吒成为大将军，杀了龙王三太子开始，到哪吒被判处死刑，自己因一时绝望打了他。她摸着盛着儿子血肉的棺木，声音哭的沙哑，不知这几天已为儿子流了多少眼泪，“都怪我当时打了他……我是一时气昏了头，说出那句话也是无心的，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 杨戬看了看殷十娘，又看了看身旁哭泣着的妹妹，默默地握紧了双拳。他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前自己才刚跟喷火娃告别，跟他说一定要成为天兵天将再回来见大家。可谁曾想，这一别，便再无法相见。那个跟自己做了十八年兄弟，一直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喷火娃，如今正支离破碎地躺在棺木里。他曾化为鬼来找过自己，想要传达什么消息，可自己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的样子了。 哪吒的棺木是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下葬的，像他这样自我而率性，总是肆意地笑着的人，怎么能忍受在雨天里下葬呢？杨戬这么想着，为哪吒的坟培上最后一捧土。他环顾四周。在抽泣着的殷十娘、莲花和黄颜身后，是与哪吒一起在书院读书的同学。一切都跟他们还在书院时一样，所有人都在，除了被关在玲珑宝塔里的飞天娃，和静静躺在墓中的哪吒。 杨戬抬起头，望着袅袅的青烟和漫天的纸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结束了。 28 那个女人又来了。 远远听见殷十娘和莲花喊他的声音，哪吒不悦地皱了皱眉，隐匿了身形。 自从三眼娃和殷十娘，莲花相见后，殷十娘总会在自己写下讯息时忙不迭地跑来。她哭着说想见他，想帮他，可偏偏，她就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 殷十娘还在找他，她呼唤他的声音飘荡在大街上，吵得哪吒心烦。他不知自己已还了骨肉，与这个声称是自己母亲的女人断的一干二净，为什么她还老缠着自己？一个已经成鬼，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触碰到的儿子，于她能有什么用？事到如今还演什么爱子情深？ 不错，她确实于他有生育之恩，他们也确实共度过美好时光。但那都是过去了。如今他已还清了所谓的骨肉债，不再欠她什么，也不想再欠她什么。 他宁愿永远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接受这个女人的恩惠。 哪吒再也没有在殷十娘面前出现过。他恨她，也瞧不起她。他知道她现在的眼泪和呼唤不过是惺惺作态。如果她真有那么爱自己，为何当年把自己遗弃在山上，十八年来不闻不问？既然当初在雨中将他往死里打，为何现在又一副痛失爱子的凄惨表情？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自己放弃，乖乖回朝歌的吧。那里有她的丈夫儿子，她还可以做她的将军夫人。一个被所有人唾骂指责的儿子，她又怎会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的是，殷十娘却在这儿常住了下来。她听闻终南山上有一个法力高强的云中子道长，也许能为复活哪吒提供线索，便带着莲花一起上了终南山。 那个云中子道长是个性情古怪之人，他常年隐居山中，不问世事，每每有人枉死求救，他便用法术将那些枉死的冤魂注入莲子之中，使其以莲藕娃的形态重生。一开始，云中子很是感激莲花救了他的莲藕娃，很乐意帮她们的忙，可一听十娘要复活的是那个大逆不道，害陈塘关暴雨连连的忤逆子哪吒，便来了脾气，怎么也不肯出手相助。 “道长，求求你，我儿子他真的不是不孝……”十娘卑躬屈膝地恳求着云中子道长，可云中子却不吃这一套，他大手一挥，将十娘推出好几里远。莲花跑过去扶起她，莲藕人也纷纷劝她快点离开，可十娘还是固执地抹去嘴角的血，再次往云中子处走去。 “道长，哪吒他真的不是那么坏的。他小时候，被遗弃在女娲宫。女娲宫的道士嫌他调皮，扮鬼吓他，他哭着求我带他回家，可是我却做不到，只能骗他说，娘呢，会变成鞋子陪着他……” “哪吒他信以为真，天天搂着鞋子睡觉，他怕我口渴，就倒些水在鞋子里，他怕我肚子饿，就偷些饭放在鞋子里……” “他十八岁那年，我在西岐找到了他，他还保留着那双鞋子……他肯定早就知道，这是我说出来骗他的谎话，可那孩子还是一直把鞋子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过我这个娘啊……”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是不孝呢？他做错事，完全是因为我没管教好他啊……” 云中子一次次施法将十娘吹飞，十娘也一次次重新爬起，向云中子走去。如此来回数次，简直像个闹剧。 哪吒站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 29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佛像流泪，顽石点头？ 殷十娘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她正躺在云中子的小屋内，身旁是握着她的手哭个不停的莲花和一脸关切的莲藕娃。 她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云中子，后者一脸不甘地叹了口气。即使固执如他，在一个这样的母亲面前也不得不屈服。 云中子道长终于道出了让哪吒复活的方法。那就是为其塑金身，建一个哪吒庙，让其受满三年人间香火，便可再世为人。于是殷十娘等人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塑金身建庙宇的事来。由乐善好施的黄夫人出钱，殷十娘，杨戬等出力，不过一个多月，哪吒庙便落成了。 可虽然如此，殷十娘依然担心不已，要是哪吒不肯接受这份好意该怎么办？按云中子道长所说，如果哪吒不能在七七四十九天内诚信悔改，归位金身，就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重生为人。 “哪吒，归位吧。”十娘手持铃铛，走到屋外。子时马上就到了，可黄颜并没有看见哪吒的身影，她手中的铃铛也并没有响起。她知道，这个儿子是出了名的倔强，自那天留下“三年人间禾”五个字后，他就再也没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了。 她知道，哪吒不想见她。他有太多的理由怨她恨她。既然他当初宁肯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也不肯认错，那么现在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肯魂归金身受她的香火，也没什么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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