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你自己的命运无动于衷,但是时春,”他面色平静,第一次僭越执守的礼数唤了她的名字:“从始至终,我唯一对此感到不快的,只是因为你对自己太过轻率。你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必是唯一的红颜知己,我珍视你,更甚过你所以为的。” 纳兰时春心神俱震,她看着他,审视着他,傅恒坦然回视。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双手收在小腹前,正襟危坐。 “你的话,我全部明白了。但是唯有一点,关于前事的、唯一一点,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的香,”傅恒没有一点停顿:“或许你自己也明白你身上的香料味道太过独特,而我又生来嗅觉敏锐,早在额娘从法源寺回来把护身符递给我的那天,我就已经记住了那上面的那点味道,后来了解了额娘到底是如何看重于你的,我便明白了。” 纳兰时春深吸一口气,她看了他许久,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纹:“是我自恃聪明,你真的与我想象中太过不同,我曾经觉得富察四子声名过盛,现在才明白,外面流传着的那些夸赞,其实还是过于浅薄了。您是一个大聪明人,但是了解之后,原来这种聪明,是挖不到底的。” “可是四少爷,”她莞尔道:“我的命运,本来就自己无法做主。哪怕您退了我的婚,可大概最迟明年,我便要出嫁啦。”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坐姿端庄,是最完美的礼数,看着他的目光温暖而澄澈。纳兰时春给他满上茶水,低头把棋盘上散落的棋子都分好,收回棋盒中。 她抬眼笑起来,头一次笑容落进了眼里去:“傅恒少爷,这大概是我陪你,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她等在这里,在外面大雪纷飞的季节里,等了一个下午。 就是为了真正彻底地把前尘旧事理清,然后郑重地,说一声告别。 - 乾隆六年很快来到尾声,除夕之夜,上至皇宫,下至普通百姓人家,都在举酒欢庆。此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乾隆盛世已初见雏形。 盛世将至,这是顺应历史的,谁也无法改变。 历史的车轮顺着它该有的轨迹一路加速,大清入关一百多年,爱新觉罗氏倾六朝之力,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国运。 乾隆盛世,名臣云集,将星闪烁,天下风云际会,山河十里锦绣,英豪风起云涌,纵观千年王朝,功绩也足够闪耀。 当然,后世若是回看,就会发现,在这一朝风云人物中,富察之名,将是何等威权赫赫。 富察傅恒理所应当是这一朝繁盛中的开始,他及他之后代,统领了乾隆一朝的风云长达数十年,纵贯了大清盛世,历史繁星无数,他依旧能在其中熠熠生辉。 但这一年,他还只是乾隆身边的一名侍卫,他还年轻得很。 这时候,他还只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城府足够,虽精文才武功,但终究还在人生中最重情的年纪。 这是他一生中最多情的时刻,也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此刻他还尚且不知。 这一年,富察家根系繁茂,旁支入京,宗族团聚。这一年除夕夜,李荣保全程都在书房里,与各支的族长们商议着一些事,宽大的书房里,坐着这老牌豪门里最具权势的几个满人,彼时富察氏权柄尚未更迭,所有权力,都还在这些老一辈手中,他们计划着未来,族中出色少年的名字一个一个从他们口中出来,傅恒的名字从李荣保嘴里一字一字清晰吐出的时候,这庞大家族下一代掌舵的人,便已经盖棺定论。 这一年除夕夜,富察章佳氏穿梭于府中庭院,手腕高超,应付着宗族里的大妇们,长袖善舞间统御全场,大族宗妇的手段被她使得炉火纯青。 这一年除夕夜,富察傅谦悄悄退场,推开院内书房的门,拿起书册温习前些日子先生讲的课业,却总也看不进去。院墙外是族中子弟们爽朗的笑声,他暗淡了眼睛,拿出汉人出身的生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只玉佩,陷入了含着自卑与低落的情绪里,深觉自己与这辈出将领的门风格格不入。 一院之隔,被富察族中兄弟们到处寻找无果的富察傅恒坐在书房宽大的书案前,月华如水照进屋中,银丝炭将屋内烧得温暖,照亮了这间简洁到有些冷肃的书房。他刚刚与族中兄弟们在演武场比试了一番,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玄色箭袖。 年纪增长,他身量已定,身高清尺六尺一寸,在整个北方八旗子弟中,也是一等一的修长人物。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被弹墨靴包裹的双腿修长有力,生来就有为将的体格和气力。他垂眼想着什么事,微微被汗浸湿的衣裳也在温暖的室内被烘干,他思索的模样安静又沉稳,丝毫看不出今天下午他以一挡三,近乎干翻了所有的富察家好男儿。烛光与月光交相烘托里,他俊美的五官被照得恍若神祗,锋锐逼人的线条划破空气,日后常常出现在他身上的那种端凝冷肃之气,已经开始有了雏形。 他挥退了院里所有的下人,其实本不必,他虽然尚年轻,在这家中,书房却已如李荣保的一般,成了一处重地,府中人等闲不敢入内,就连母亲章佳氏,也为了他将来的权威铺路,恪守着对幼子的绝对尊重与支持,带头远离这里。 卜隆被他打发走,带着无意中闯进来的族中小堂妹去寻父母。终于,这书房又成了他一个人的思想圣殿,他本能地不想让任何人窥探他此刻的心绪,这是所有上位者都必须具有的特质——当他们想要思考一些真正认为重要的事的时候,总不想被人刺探到自己的情绪。 而这样得他珍而重之在思考的,其实不是什么家国重事,更甚至与富察氏都没什么关系。 他在思考,关于一个女人。 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劲,傅恒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子弟,相反,他对任何人心中都抱有最基本的尊重,哪怕他有着不尊重女人的权利和地位,受着许多女孩的追捧,他依旧比任何人都要对那一些人来得慎重。 从这个时代和八旗的作风来看,他简直不像个高门子弟。 但是我们说过了,他此刻正处在一生最重情的时候,此刻他的高洁操守,绝不是扮演给外人看的,而是要对得起他严于要求自己的高傲本心。 他是如此一个温柔的人,对陌生人都是这样,更何况,他现在思考的,是他认定的,这一生唯一的红颜知己,他的君子之交。 男人一辈子诚然可以有许多个红颜知己,自古以来这个词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就带有一种暧昧旖旎的味道,但对于富察傅恒来说,难得得很,可以说稀世难求。 他并不准备一辈子有第二个红颜知己了。 纳兰时春给他灵魂带来的震动足够他为之把这个位置保留一辈子,那种源于灵魂的舒适与契合之感是亲密无间的兄弟所难以给予的,是另一种程度的难能可贵。 说真的,哪怕依着纳兰时春之前的话,和他心知肚明的、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他们都很明白,这一段短暂的交心时光,终究是无法长久的,并且也只能止于她的出嫁,再然后,这一生都不可再有交集。 为了她,也全了他的知礼守礼。 但是这个除夕之夜,当他沉下心来回顾这一段彼此出发点都不算坦诚的知心时光,却无端觉得颓然。 他感到可惜,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子,还是为了这个束缚住她的时代。 纵使这座皇城曾经有过那般惊艳的人物存在过,也依旧没有人能发现。从前她把自己藏在这四九城的阴影里,以后也将走入某户人家的深墙大院里,把她的风华埋葬在岁月时间深处,他感到遗憾,也为她感到痛苦。 短短光阴,他惊觉他已将她视为毕生挚友,纵使以海兰察可以以命相托的情谊,也不过一碗水端平,无法做出偏倚。 从前他站在姐姐的视角,看皇宫里魏璎珞的恣意,只觉得她的活泼,是富察容音一生都渴望的,但现在再看,却觉得她的自由,与时春、与如时春一般被规矩锁住的贵女们来讲,都显得那么刺眼。纳兰时春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他却无法反驳她。 愿卿珍重,他提笔写下这四字。 卸下腰间从璎珞那里失而复得的玉佩,上面刻着富察氏的家徽——是他小半生里仅有的、最具身份、最具贵重、最能表情的东西,他把玉佩压在了信封上,想了想,却又收了起来。 这样不对。 正如他以后再不可以与她月末相见,她嫁人以后,连同富察傅恒这个名字,怕是都永不能提及。 我不能害她,他想。 静坐着看这封只写了四字的信,终究他还是伸手,拿起灯罩,把信在火上点起。 不需要,并不需要。 想起不久之前,他托人送去的信,问她可需要他的帮助。 回信不久后传回,她的字迹如他想象般娟丽,梅花小楷清秀得让人悦目。 “此事无人可帮,多谢富察少爷。我的人生,便该由我自己来过,旁人帮不得、无法帮。” 帮不得啊。 傅恒在满室月华里,缓缓闭上了眼。 ---- 作者有话要说: 此卷终。 - 清代一尺约31.1cm - 傅恒没有任何对不起时春的地方 - 修了下文~ # 锦绣明堂·富察妇
第30章 前尘已了 乾隆七年,早春至。 纳兰时春从开春起就被额娘拘在了府里不许出门,瓜尔佳氏才是真的头痛得很。 之前基本从未考虑过这二女儿会需要与别家商议亲事的情况,也因此这些年她懈怠于如旁家夫人一般相看留心着京中的子弟,也导致乍然要人的时候,她根本对从何下手毫无头绪。 偏偏她又不愿意让女儿将就,一心想给女儿挑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六个闺女,嫁出去的四个里有三个都是宗室赐婚,唯一一个能自己着眼看的,却被永寿心血来潮许给了没什么家底的希布禅,虽然事实证明永寿眼光不差,三女儿嫁人后日子的确过得好,不像嫁进宗室的几个女儿回门都以泪洗面哭诉忙活着跟妾侍相斗,但瓜尔佳氏还是觉得不爽快。 说来这还是头一次她能像别家的主母一般从头到尾参与女儿的亲事的,也因此她更加慎重,就是要让永寿看看她的能耐。 小门小户她自然看不上眼,开玩笑,有希布禅一个做长远投资就够了,二女儿是所有女儿里资质最好的,自然绝不在亲事上受了委屈。本来就是纳兰家培养了十几年用来进宫做娘娘的,要不是飞来横祸,哪有这些八旗子弟捡漏的份儿。 她左右寻思,最后还是把眼放在了八大姓人家上,没办法,这满洲豪门里,要说好人家,还是得那几个姓氏才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4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