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看了他一眼,坐回去。 好吧,李永只好把那些藏着掖着的内容和盘托出,他酝酿了一下,好歹把情绪平复下来,没让场内唯一且真正的小朋友看了笑话。 “女公子想听这事情的因果,那我也不能缄口啊。 “我还在豫州时,担任襄邑县令,曾判过一桩错案。 “当时乡勇曾捕三五流寇交于县衙,其中有一人刘氏,正是襄邑刘家独子。 “只是他并非真的流寇,乃是乡勇识错了人才被捕,而我也未过多查证,在刘氏父母赶到前将他们都便处决了。” 阿楚点点头,心想,典韦这般想杀你还真不怪人家。 孙策小朋友倒是先按耐不住了,小手一拍大腿,险些蹦出一句“怎会如此”。阿楚轻咳一声,他又默默闭上了嘴,撇过头不看李永了。 李永又擦了把额头,低声补充: “女公子说得不错,我的确对刘氏心怀愧疚,”他如此说着,脸色又白了一点,“我虽极力补偿了,赠予刘氏财帛众多,却也难以挽回。刘家人丁稀薄,独子死于我的疏忽,曾对我说必会报仇。” “所以你府上才会有那么多侍卫?”阿楚没有开口,孙策已忙问了出来。只是李永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只当是阿楚追问,于是诚实地点头。 “正是。 “……不希望女公子追赶刺客,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当年之事,的确是我的过失。” 也亏得他心大,这事藏在心里这么多年,诸葛玄都不知道,却告诉了三尺的阿楚。真不知道他是憋坏了还是怎么,忏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因记挂此事,左迁到富春后,我也尽力躬亲,只希望不再……” 眼见着富春县衙快成了阿楚主持、孙策见证的忏悔室,她连忙打住:“慢着,先看当下。典韦已被扣押在县衙,文台将军派十数人守着,待冠礼结束,李大人如之奈何?” 李永声音渐消。他默了一默,大概明白阿楚的来意了,抬起脸深深看了她一眼。 阿楚不闪不避,嘴角翘起来,带着几分成竹在胸的矜傲,重复了一遍:“李大人准备拿他怎么样呢?” 在很多年后,与乡人谈起这位伏家女公子时,李永仍然忘不了她在八岁时展露出的卓绝姿态。 “天赋异禀,幼年便有成才之相。”他只能如此形容。 …… “我也要跟去吗,阿楚?” 阿楚打着灯笼向前走,闻言忽然停下。东汉的灯笼实在聊胜于无,小孩子的视力又不太好,孙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被阿楚及时扶住了。 阿楚:“……” 她低声问系统:“你有没有觉得……” “有。”系统也压低声音回答。 “真的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系统持续小声讲话:“五岁嘛,小朋友有点笨也是正常的。” 阿楚以相同低音回答:“好吧,我原谅他。至少孙策比你听话。” 不听话的系统感到被冒犯,不自觉抬高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比他有用点吧!” 阿楚看了眼孙策,发现他圆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闪闪发亮,望向阿楚的眼神无比真诚。 阿楚对系统意义不明地哼笑了声,说:“也不一定呢。” “……” “阿楚在说什么?什么不一定?” 阿楚拍了拍孙策肩膀:“没什么。阿策想去吧?” 他诚实地点点头,但又昂起头:“我不去也没关系的。阿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阿楚笑了一下。 系统:“……”对不起。 明日的冠礼是头等大事,因此孙坚拨了不少人守着牢狱,防止典韦再惹事。 即使拿了李永的信物,阿楚也被来回问了几遍是否属实。所幸孙策他们都是认得的,因此阿楚好说歹说,终究还是进去与典韦见上了面。 孙策和士兵们一起留在外头,阿楚一个人提灯进来,才发现富春的牢狱深处只有典韦一人,前几日捉的水匪倒是在外层睡得正香。 依照后人的说法,“一吕二赵三典韦”,可是这位排行第三的汉末武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将孤零零倚靠在墙角时,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不同。 古人的思维方式与她太不一样了。阿楚是反对私刑的,可在这个法律极不完善、官僚乡绅盘根错节的混乱时代,如果不靠自己,又等谁来讨回公道呢? 在建立起完善的法律制度前,绝大多数人的公平正义,只能靠自己维护。 她抿了抿嘴,把绢布灯笼轻轻放在地上。里头的灯花跳跃了一下,晃得她影子抖了抖。 典韦仿佛这才注意到似的,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注视着阿楚,配合他堪称凶恶的面相,实在有些唬人。 阿楚并不怕他,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微微垂下了眼,借助二人微妙的姿势差异,她刚好可以俯视着他。 “黄髫小儿还来这里做什么?”不太在意阿楚的居高临下,典韦换个了姿势,放下原本屈起的左腿,双手环胸,语气如常。 挡住他匕首的是阿楚,拖他到被捕的也是阿楚,不过这男人好像没有怨恨她的意思,反而玩笑似的,故意虎着脸问:“你家大人就不怕我刺了你吗?” 阿楚嘴角翘起来。她摇摇头后退一步:“我不比你弱,不怕你刺,我家大人自然也不怕。”这当然是骗人的,诸葛玄才不知道她溜出来见大老虎。 她一边说,一边把锁住典韦的门打开,钥匙与门锁相撞,碰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阿楚不太熟练,钥匙转了好几圈才对准锁孔插了进去,她旋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铁门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有点刺耳的杂音,回响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听得典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阿楚留出了一人宽的出口,脚一挪便站在典韦面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下典韦真的傻眼了,他有点不明所以,好像被这天降的“英雌救英雄”给吓了一跳: “小儿,你这是做什么?!” 实在不怨他大惊小怪。被人妨了大事、送进狱中,又半夜被她放出来,本身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当这个人是个八岁女童时,就更加离奇了。 阿楚对自己的奇异没有丝毫正确认知,见典韦还在原地不动,拧起眉毛:“你逃出四里地不就是为了不被抓?怎么我现在放你走,你反倒问我做什么了?” “……”典韦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表情一言难尽。这下换他低头看阿楚了:“你既然拦我,为何又放我走?” “因为挟私杀人是不正确的行为,可你没有伤害其他人,举止也可以说是正义的。 我赏识你,因此要了钥匙,来放你离开。若你以后无处落脚,可去琅琊、或是雒阳,就说寻伏家的阿楚。” “小姑娘谈什么赏识,”典韦摇头笑了一声,不对她前面的“正确正义”论做任何评价。他低头看阿楚从袖中摸出两吊钱与一个胡饼,伸出手,却只接过胡饼,推开了钱,“不过这回,还真要承你这孩童的情。 钱你拿回去吧,余下的我自可解决。” 阿楚想了想,解开腰上配剑,伸出手摸了摸剑柄,细长的纹路绕了几个弯,在铁器上围成一只展翅的凤凰,冰凉又坚硬。 阿楚:再见了,小凤凰。 典韦正将胡饼塞入怀里,一抬眼就看见这姑娘踮起脚 ,举了把剑递到他面前。 典韦:“?” “你的武器被收了,就带上这个走吧。” 阿楚把剑塞到他臂弯里,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笼。典韦收了东西,也不太好意思说话,阿楚于是提着灯,安静地走在他前面照明引路。 穿过深邃的走道,踏过阴冷的台阶,触目一片黑暗,低头只能看见一盏小小的灯笼,映出一高一矮两道长影。 阿楚腿短步子小,典韦跟在她身后,也不催促。走了许久,才看见微弱的月光从夜空落下,照亮了眼前。 典韦本已做好再战的准备,却只听到夜里鸟啼,除此以外寂静一片。定睛再看,本应聚着护卫的门口此时竟空无一人,典韦愣了片刻,终于是松懈下来。 阿楚也松了口气。 感谢聪明的孙策同学,不知道他怎么做的竟然真的把这堆士兵骗远了。阿楚松了口气,决心再也不腹诽他。 此时正是宵禁,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月色沉沉地落下。阿楚看着他走了两步,回头,张了张口,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 “今日恩情某必不忘。多谢你,阿楚,来日再会吧!” 典韦说这话时,就真的一点也不像刺客了。阿楚才发现,原来他下巴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不用谢我。你是仁义之人,但不要再踩百姓的菜坛子了。 还有,刘氏的仇,让他们自己来报吧——” 典韦本已走出去,听到她说“菜坛子”,远远地回头,对她回以一笑,做了个手势,意思大概是“明白了”。随后又转身,提着阿楚赠他的剑继续前行。 阿楚目送着他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第15章 冠礼形式上的结束已是午时了,大人还被留在李府在应酬,小孩子却已经可以偷偷开溜了。 李永请来的宾客里包括不少富春本地的门阀士族,听闻阿楚是伏完嫡女,又尤其有些神异之处,于是纷纷凑近,以各种方式“不经意”地提到自己的家世官衔,伴随着对阿楚“单枪匹马斗水匪七人,赤手空拳挡歹人一刀”之英勇无畏的夸赞,请阿楚礼毕宴散后去自己家做客。 阿楚头一次遇到这种阵仗,最先是茫然,待到“不其侯家女公子”这话出来时,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若非出生便被遣回老家,如今在雒阳,有个公主娘和县侯爹,也算是出身极高了。 祖父伏质去得早,父亲伏完袭了不其侯爵,如今在雒阳任侍中;叔父与父亲关系最好,分了家以后接了祖母,留在老家东武县闲散;不过更多的族人则聚在不其侯国,依托祖上荣光,成了琅琊赫赫有名的世家。 叔父家中人少,她也不常露面见客,因此并无额外的感觉,直到遇见了富春的这些门阀,才切身体会到东汉的阶级,远不止是皇亲平民这样简单的划分。 这些世家贵族虽也只是动动嘴走两步,顶多弯腰牵她手,摸摸脑袋,却也足够令人烦躁了。 孙策虽没有被排斥,但也因他们身上的熏香而不适应了好久。他和阿楚悄悄挤眉弄眼了一阵,总算借着更衣的名头溜出去喘了口气。 阿楚这两日风头大盛,究其原因,似是有人把她揍这揍那的“丰功伟绩”都宣扬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封建迷信的受害者,说她可真是神女降世啊,一刀能砍十个成年的坏人,结果一传十十传百,这才几天,连这些自诩清高的世家大族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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