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放居心不良之辈入城,陛下更加危险。” 这话直白得让人无言以对,无论是董卓还是秦楚,闻言都愣了一下。 董卓心道:“这又是哪儿来的棒槌?” 秦楚琢磨:“回去赏他几回军棍合适?” 刘辩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务实牵马的小将军,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个球,化身深夜树头无人在意的老鸹,立刻远走高飞。 “苍天啊,不是送我回城吗?这又是干什么呢?”他默默把头埋进袖口,哭丧着脸想。 可想而知,有些王朝败在自家人手上也不奇怪。 可惜狠话也已经放出去了,马超就算意识到不妥,也已经没法挽回了——不过他其实也没想着补救。 手下既然开口刺了人家,做主公的秦楚也不能再觍着脸去附和董卓的那些花言巧语了。她只能跟着挤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以“敌不动我不动”的姿态对董卓施以嘲讽,人生头次被迫做了回花瓶。 董卓“哼”了一声。他在西凉这么些年,顶着朝堂的压力当起大军阀,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老畜牲八成是早有准备,秦楚阴阳怪气他时半天没个反应,此时马超指着他鼻子骂了句“居心叵测”,董并州反而惊喜不已,就差没握住马将军的手喊一句“天降甘露”了。 马超歪打正着地当了一回对面的托,一头雾水地看着董卓拍马上前,对着秦楚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亭主真是胆量过人,区区百十来人也敢前来保驾。最先寻到陛下也罢,还想独自互送两位贵人归城……”他说着,微微顿了一顿,眼皮撑起一条不太美观的缝隙,行若无事地观察着秦楚的表情。 秦楚眉心一跳,直觉他说的不会是好话,然而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派人捂住董卓的嘴不让说吧——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那想法从她的角度来说,堪称“异想天开”与“自找麻烦”,却让她心念一动。 只听董卓缓声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事是亭主谋划出来的呢。” 秦楚:“……” 刘辩:“……” 董卓这话可比马超的要诛心百倍,刘辩听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所幸有陈留王扶着才没丢人。 他心里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秦楚,发现那道背影在迎面扣下的大帽子前挺得更直了,像一杆不折不挠的强竹,差点没把“正义凛然”刻在竹干上,不由偷偷松了口气。 应该没事…… 董卓余光里看见他紧张了起来,心知目的达成,于是从容不迫地给了一记无人想吃的甜枣,笑道: “卓不是不相信亭主,只是互送陛下终归是大事,多些人跟着才好看清亭主的昭昭忠心啊。” 秦楚垂头不语,似在思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反正这穷朝廷也没什么值得敲诈的,”她想,“这傻子想当出头鸟,我做什么不让呢?反正皇帝也记着我了。” 良久,她勒马后退了一步,看不出什么表情地微一点头: “既然董并州如此说了,那就请……” 只可惜她这话没能够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队士兵行进的动静——怎么回事了,这又是谁? 少帝陈留王半推半就地跟着宦官往白马寺跑时,还是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况,没想到车撞上墙才知道拐了,此时已经死了一个赵忠,这些朝臣反而扎堆地来了。 秦楚止住话,冷着脸按住腰间佩剑,警惕地看着从南边奔来的骑队。然而看着看着,她忽然就觉得不对,那支队伍似乎有些眼熟。 董卓那边的西凉军也竖起了枪戟。 “将、将军,”刘辩的脸色比地上的野草都绿,紧张起来活像个真结巴,被头顶上月亮的寒光一照,变成一株萎靡不振的大白菜,“他们又又又是来做什么的?” 董卓还以为他是在叫自己,立刻一拍胸脯: “陛下勿忧,无论来人是谁,属下和西凉一千士兵,定然将您平安送入雒阳!” 说话间,那队骑兵已经接近了。 秦楚没理董卓的丑孔雀开丑屏,只顾着盯人。她眼睛一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下神,睁大眼再看。 这时,为首的青年终于率着军队,慢慢停靠在了秦军一侧。 还没等人出言相问,这男子已撩起袍服,姿态优雅地翻身下马,大家这才看清这是个文官打扮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秦楚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很快便转过身,对着被簇拥在士兵中间的刘辩行了一礼: “臣荀彧来迟,见过陛下。” 刘辩快哭了。 他木是木了点,又不是真傻子,刚才被两个西北将军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都不敢计较董卓忽视他而不打招呼的“大不敬”之罪,只盼着早点结束滚回北宫,别再看见这乌压压的“西凉千人军”了。 荀彧来的正是时候。刘辩在朝堂上见过他,此时有了董卓做对比,心中自然亲近些,又被刚才那气氛整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见他横插进来,立刻道: “荀卿快请起!” 董卓看了眼他身后的队伍,觉得此人一介文士,就凭身后百来个人,也闹不出大动静,因此也就没再说话。 只有秦楚眼神闪了闪——荀彧身后的,分明是她城南军营里的骑兵。 她与董卓的交锋因他这茬被打断,此刻也不是再提的时机了。眼看着荀彧自然地驭马跟到她身侧,身后的骑兵也自行融入了队伍,秦楚只好转而去看刘辩,问道: “陛下,不若臣等先护您回宫,剩余事宜之后再议?” 董卓厚颜无耻道:“亭主说得没错。” 刘辩转头看了眼刘协,兄弟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早点回家洗洗睡吧”的眼神,两秒间就达成了共识。 刘辩终于不结巴了:“好,有劳诸卿了。” 该分的羹也已经到了手,董卓见好就收,带着西凉军拍马向队伍后方走去,路过秦楚时,还对着她遥遥一拱手——也不知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挑衅。 荀彧一见董卓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已猜了个七八分,待队伍再度开始缓慢前进时,才驾着马又靠近了秦楚几分。 他上一回与秦楚打马并行在郊野还是在五年前,今夜又是雒阳北宫火光冲天、又是率军疾行前来接应,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人都有些恍惚,无端又回忆起当年颍川退敌的景象。 那时候的秦楚远比现在活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里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将士不听话”之类的鸡毛蒜皮,等行到阳翟才有所好转。 不想眨眼过去这么些年,再次同行时,她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藏锋敛锐的成熟将领了。 然而心里再多感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面上依然摆着一副八风不动的平和神态。荀彧低头看着秦楚被月光照得微亮的睫毛,忽然轻声问道: “异人为什么想让董仲颖加入?” 这问题乍一听还有些奇怪,毕竟真要从现状来看,那也应当是“陛下想让董仲颖加入”才对。 秦楚一愣,即刻装傻,不明所以似的答道: “文若说什么呢,是陛下想要董卓啊。” 董卓手上的兵马千人,是她的好几倍,又懂得挑重点对她施压,秦楚接受与他“同行护驾”实在无可厚非。 她抬手一指,尽头恰好是黑压压的西凉军: “董卓之势远大于我,陛下当然会接受他了。” 荀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有点无奈地蹙了下眉。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背,微一使力,压下了秦楚伸着的右手。 “小心被看见。”他说着,身上的微苦的熏香很快被风带起来,混着夜间的青草气传入秦楚鼻腔中。 她听见荀彧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低低道:“异人……不愿意与我说实话吗?”
第69章 秦楚差点没被他这声轻叹给嗟得头皮发麻。 她本也没想着能瞒过荀彧——以荀文若那般缜密的心思, 就算秦楚对着董卓的西凉军多看两眼,他都能猜到南营的兵马数量不及北营,更何况现在? 少帝被秦楚的军队围护在中间, 董卓带着一千将士,却要退几步与她对望,此外又有刘辩那满脸惊惶作证,荀彧大概一眼就看出来秦楚是最先寻到少帝的人,而董卓出现在这里,不过想要瓜分功劳而已。 可如果真要追究的话, 荀彧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秦楚想了想,觉得他既然把话问出来,便是“愿意交谈”的意思, 总归是件好事的。 “文若果然明白我,”她偏过头,对着荀彧一眨眼, 余光看着马匹上颠着脑袋瞌睡不已的少帝, 半是玩笑半是无奈道: “我说董仲颖势大, 那是实话。可阿楚的心思也只有丁点大,全都系在西凉了, 因此才不愿与他在雒阳交锋,只得暂避锋芒了呀。” 荀彧默了默,不知相信了没有,垂眼看了她片刻,忽又叹息似的问: “所以异人才要将‘护驾之功’相让吗?” 这像一句不太高明的试探, 可他的神态语气又格外真诚, 让人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我要护驾之功做什么呢?”秦楚睫毛一颤, 最终说道。 她策马上前,与荀彧拉开了几步的距离,忽然回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有些含糊的笑容: “文若,我虽有心向上,但囿于京城争权夺势并非我想做的。这些功劳,若是董仲颖想要,就给他吧。” 言罢,又转回身,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脑袋,不管不顾地行至队伍最前端,只留给荀彧一道赤色的背影。 盛世的汉禄该食,乱世的汉禄却只会引火烧身。 荀彧一怔,随后莞尔,轻轻摇头。 “前半句似有隐瞒,后句却是她一贯的作风。”他心想,“罢了,我既然已经跟着到了这里,还能怎么样呢?” 当时郭嘉接到北宫消息,前往南郊军营前,曾派人给他传过话,大意是北宫生变,询问他可愿前往南郊相助。 和聪明人交往,有些事情不必多谈。此信背后意味,荀彧与郭嘉之间心照不宣——荀彧此前在外戚宦官之争中,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倾向,此时局势有变,郭嘉以秦楚谋士的身份向他送去口信,含义便显得格外明显了。 这是一根橄榄枝。 而郭嘉那时请他入帐相商,讨论接应秦楚一事时,是更进一步的试探。 荀彧分明知道其意,却仍然选择了接受。 若是在平时,秦楚未必不能察觉到此事,然而眼下情况复杂,少帝陈留王多留在野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此外还有董卓带着他那西凉军千人虎视眈眈,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全副身心都放在正事上。 她不知道荀彧的选择,对他有所隐瞒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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