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然有求于这些士人,当然也要给予足够的诚意——她放任董卓为乱至此,多少也有降低士族预期的考量。 现在么……只要少帝还活着,清流派就能成为她的助力,秦楚对卢府家仆的到来自是求之不得。 “请他进来。”她说。 昨夜月色黯淡,今晨红日照常升起,依然明亮炫目。如此晴日,雒阳北宫却乱成一团。西凉卫士手持长戟守在德阳殿前,出入皆需董卓令牌。若无凭证,便是少帝贴身的侍婢、朝廷钦定的太医令也不得入内。 即便如此,消息也如柳絮般四散飞去。“天子晏驾 ”一事在雒阳政客之中无胫而行,上至司徒府邸、下至太祝宅院,哪怕是驾马的车夫都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首都的暗潮,惶恐与惊骇一日间笼罩了整片雒阳内城。 陈行石的太祝丞府坐落于步广里一角,地皮不大,院门微陈,远看如蒙尘旧宅般,并不能引起什么注意。 “少帝夜间急症猝发,”书房内,陈行石的手抖了一抖,勉强压住自己发颤的声音,盯着信笺,一字一顿地念道,“薨逝于德阳殿内。明日朝会将立陈留王为帝——” “开玩笑。”蔡邕深深地皱起眉。这位当朝大儒堪称失礼地打断了弟子,语气罕见地带上了怒意,“董仲颖强逼天子喝下鸩酒,竟还推脱是‘急症猝发’……便是天子真的因此驾崩,他却只字不提国丧之事,反立陈留王为帝,此等嘴脸!” 他尾音一颤,像是气极了,看着陈行石那张愁云惨淡的垮脸,深深呼了口气,总算是把那点愤怒强压下去了。 “舞阳亭主呢?”他像是泄了气,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望向弟子。 陈行石低头:“亭主方才派人传信,说陛下身体微恙,须得看守在侧,因此派了荀治中代为出面。” 蔡邕默了一默:“那卢子干呢?” “在王司徒府上。” 王允今日正午便发了请帖,以“五十寿辰”为由宴请诸官。这请柬发得太匆忙,与少帝崩殂的消息堪称前后脚,明眼者都能看出背后含义。 众人畏惧董卓,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司徒府上参加所谓的“寿宴”,尽管王允的请帖发出去百张,真正到场的人也不过几十人罢了——都是那些为了大统不惜性命的硬骨头。 若说其中身份最高的,应当就是卢植了。 他昨夜派了护院拜访秦楚,得知少帝情况后便赶回尚书府,次日便如曾经承诺那般施以行动,冒着被董卓忌恨的风险于士人之中斡旋,连蔡邕都自愧不如。 蔡邕当然也是收到过请柬的,只是王允所行之事太过明目张胆,他畏于董卓之势,最终还是选择了在幕后以信传话。 “卢子干之心性魄力,吾等所难及啊。”他感叹了一声,还是将刚刚写完的书信交给了陈行石,“我牵挂宗族,不敢正面对抗董卓,也只能做这些了。 子磐,你替我将这封信送与议郎彭伯,他会明白怎么做的。” 陈行石点头应是,转身出门。 只可惜留给汉臣的时间实在太少,哪怕蔡邕卢植食汉禄之心拳拳,时代的齿轮也不会被封建时代的忠孝节义打动,时世风云照旧涌动。 雒阳城内的书信飞来寄回了小几轮,从正午传至宵禁,太阳落了又起,寒月的冷意还未散尽,各家信使依然麻木地于街道四处奔波。 然而个体的力挽狂澜到底于大事无补,英豪顺时而生,却无法凭空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时代。 人们终于还是在六月寂寥冷落的更声中,等来了寅时的朝会。 马蹄哒哒地踏在都城雒阳坚硬的石板上,今日也是阳光正好的响晴。 屹立了一百三十余年的雒阳北宫照旧巍峨矗立于阳光之下,岿然不动地于碧蓝天空下崔巍着,如此峥嵘,几乎要让人产生东汉王朝可以绵延千年的错觉。 卢植面色肃然地掀开车帘,在轻微颠簸中抬眼上望,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色。 “成败在此了。”他心道,“只盼伏异人……” 只盼伏异人能遵守她的诺言。 卢植微微偏头,在垂首登殿的人流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尽管董卓早有威胁,声明过“朝会不来小心你全家”,依然有几位脊梁笔直的忠良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称病后便不再上朝。 可是汉臣究竟只是少数人,更多的官员心中或是木然或是悲哀,最终还是如董卓所期望般登上了德阳殿门。 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关系着宗族的几百人姓名,祖辈的声名与族人的性命沉沉地压覆于肩背,又如何能为了一个皇帝而将这些牵挂全部抛下呢? 卢尚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在心中摇头,面上却不动不摇地随着人潮进了大殿,找到位置后一撩袍服,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对着空荡荡的龙榻跪下。 西凉军士持戟立于群臣周围,董卓亦是扶剑站于陈留王身后,睥睨着百官。德阳殿中不进刀枪剑戟,董卓此举威慑意味太强,大殿一时无人敢动,只整齐地跪成几列,趴伏与地席上,沉默地等待着乱臣的宣判。 紧接着,李儒冰冷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皇帝承嗣,海内侧望。而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居丧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 卢植听到身边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百官垂头屏息,大殿中回荡着谋士一人平淡板正的声音,伥鬼一般蚕食着东汉王朝最后的尊严: “陈留王协,圣德伟懋,规矩肃然;居丧哀戚,言不以邪。”* 他与所有人一样伏地倾听,撑在光滑莞席上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卢尚书低头不语,心脏却狂跳不已,脑中无数次划过陈府中的密谈、少帝苍白稚嫩的脸,以及舞阳亭主烛光下明亮而锐利的双眼。 此时此刻,秦楚究竟到了哪里? “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李儒换气喘息的瞬间,周遭一片寂静,身边却忽然传来“嗒”的一声细响。这声音极轻,几乎要让人忽略了去,卢植定睛,才发现莞席上……竟然湿了一块。 他愣住了。 那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渗进莞席中,眨眼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卢植不能抬头,眼皮于是颤了一颤。一呼吸间,李儒又开始念那废立诏书,他却已无心再听,眼睁睁地看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于人眼中落下。 “少帝已薨……” 它们的主人或许是不同的汉臣,可再多人落泪,也只能在脚下这低微的莞席上留下几道微末的印记,淡薄得一吹便干,眨眼便消失不见。 好像是在一切溃散坍圮前,对东汉王朝最后的吊唁。 人们于是听到李儒冷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少帝已薨,兹请奉陈留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 正是在最后一字落地前,德阳大殿朱红辉煌的宫门忽然被“咣当”一声拉开,夺目刺人的白日阳光霎时落入殿中。 李儒一滞,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诏令上移开了。 与此同时,百官几乎一齐抬头。首先看到的便是亮得晃眼的蔚蓝晴空,定神才见一道身影逆光立于门前,不闪不避地落于眼中。 来人身形在碧空之下略显单薄,姿态却挺拔如出鞘利剑,赤红外袍野火一般在风中猎猎飞扬,乍看竟如龙鱼河图中的九天玄女,肃清魔魅,威震天下。 随后,人们便听到女子清亮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问: “倘若天子没有死呢?”
第85章 秦楚话音刚落, 被架在西凉卫之间的陈留王已经带着哭腔喊起来:“阿兄!” 这孩子如今八岁,莫名其妙地死了爹妈,死了陪在身边的宦官, 现在又被告知死了亲哥、今天就要登基。他就是再早慧, 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法淡然处之,哭丧着脸被董卓挟持下来,只敢低着头当个傀儡。 此时登位典礼被打断, 他心中既惊且喜,猛然抬头, 先看见的却不是一身凛然浩气的秦楚, 而是她身后那熟悉的人影——正是兄长刘辩。 陈留王登时一惊,尊卑长幼尽被抛之脑后, 就连往日尊称也忘了喊, 只一个劲地重复:“阿兄……阿兄、是你么!” 刘协这一声呼唤像是开了个什么头, 众臣从惶恐间抽身出来,抬头再看, 才发现秦楚身后站了个瘦弱少年,面色微白,嘴唇泛紫, 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正是那已然薨逝的少帝刘辩。 卢植心念一动, 众人沉默惊觑之际,毫不犹豫地起了头,跟着刘协一同哭喊:“陛下!”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第三声。 蔡邕与陈行石亦是早知此事, 一见卢植开口, 也跟着高喊了起来, 果真带出了一片唤声。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之德阳殿下是哭声叫声混成了一片,又是“陛下”又是“苍天”,连素来镇定的李儒都被这变故惊得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场面的混乱,咬牙定了定神,转头对着西凉军士狠狠一挥手,大喊: “竟敢让人冒充晏驾天子,快拿下她!” 董卓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拔剑出鞘,猛冲上前,剑尖指着群臣们怒喝:“我看谁敢再叫!” 他几个月来都在雒阳横行无忌,积威实在太深,这一声呵斥果真把群臣震得不敢说话,只余下低低的抽噎声。 然而人心已乱,局势已在无声无息中倒向一边 。 最初的无序已经过去,卢植等人也给她撑足了场面,眼看着董卓回过神来准备反扑,秦楚也就不再沉默,银剑霍地抽出鞘。她毫不犹豫地将刘辩推至亲卫怀里:“阿湘,护好他!” 德阳殿内再怎么宽敞,毕竟也是室内,轻易施展不开拳脚。舞阳亭主身后的一批亲兵各自对上了董卓的西凉军士,有来有回地将战局向大殿之外引,眨眼殿内便空了不少。秦楚自己却不太顾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了手,一矮身,先将刀剑斜刺过去。 董卓这才手忙脚乱地抬剑一挡——此人手握千万精兵,自以为成竹在胸,丝毫不顾道义礼法,于宫廷之中胡作非为,不过两个月时间,便胖了一大圈,连带着回击的动作都显得迟滞了。 以秦楚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她眯了眯眼,心中冷笑,面上仍然不显,手中银剑在盛日下折射出一道寒光,抬手便截住董卓的一击。 铁剑相撞,发出“锵”一声令人牙酸的清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施加力道,对抗很快便成了蛮力与蛮力的较量。秦楚的手腕微微一颤,剑剑相交处几乎要迸出火光,看得下方群臣目瞪口呆,值得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局势。 就在这时,护着刘辩的阿湘“啧”了一声,似乎被什么人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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