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继续守着,一举一动都记下——尤其注意他在府中见过的人。” “诺。” “好了,你走吧。”秦楚站起身,顾自从衣杆上取下赤红华裘,穿衣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晡食后要去南宫探望陛下,府中若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秦妙。” “属下明白。” 交代完府中琐事,她便派人备好了马,准备往南宫去——看一看伏寿,再随便探望下差点被病魔打败的刘辩。 刘辩啊。他这个人,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形容。 少帝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这孩子从小不得灵帝宠爱,长大后也命途多舛,头上冠冕颠来晃去地摇摇欲坠着,好不容易这半年坐稳了帝位,对秦楚这个救命恩人又畏又怨,偏偏又钦慕倚赖、离不开她。 “又卑又亢,”她低头拍了拍胯/下白马的鬓毛,听到它乖顺的低鸣,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暗道,“救他不如救匹小马。” 当然,想归想,皇帝还是不能放着不管的。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汉室皇帝是争霸天下的必需品,秦大将军可舍不得放下。 照夜玉狮子也晃晃脑袋,继续赶路。 毕竟是超自然存在发派下来的名马,它十一年未见老态,对雒阳主城一带也熟门熟路,连驾驭的工夫都省了。秦楚不过走了会儿神,视野中便已出现了南宫守卫森严的白虎门。 “大将军。”羽林卫恭恭敬敬地与她行礼。 秦楚摆摆手,对着一旁等候着的小黄门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向天子寝居的崇德殿走去。 “到了,将军请吧。”小黄门冲着她笑了一下,语调恭敬。后半段的声音略低了些,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秦楚一眨眼:“我明白了。” 真是难为刘辩,吊了口气躺在床上还能开心得起来。好在她留了一手,没把他治得活蹦乱跳,否则一不小心把皇帝给乐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杂七杂八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扶着佩剑缓步走入崇德殿,对着龙榻上面色苍白的刘辩行了一礼: “陛下。” “伏卿来了。”刘辩有些虚弱地支起身子,对她轻轻点头,嗓音飘忽地像蒲公英,“赐座。” 秦楚乖乖坐下。 崇德殿面积不小,刘辩又生着病,因而殿内设了好几处火盆,烘得秦楚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解下红斗篷,胡乱叠了递给内侍,又理了下微乱的碎发,这才对着刘辩不痛不痒地问候起来: “臣来迟。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尚可。”刘辩也不痛不痒地回答她,“本来太医还说未见好转的,不过朕方才与皇后聊了些杂事,心中清爽不少。” 提到皇后,秦楚的脸色果然产生了些许变化。 不过这姑娘少年得志,四面八方竟是埋伏暗袭,早就习惯把诸事压藏于心,并不太显露心迹。刘辩只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却没能摸清楚背后含义,心中没什么底,也只能继续道: “皇后说到自己亲生兄长,年幼时顶撞了塾师,被罚抄一整本《左传》,于是学着用两支笔抄书。 “不过朕年幼时多由常侍陪伴,并未有人罚过这样的作业——唔,伏卿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刘辩似乎真的是想起了往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配上他那张充满病气的瘦削面庞,分明也是个半大少年,浑身却充斥着飘渺的死气,看起来几乎像个垂暮老人。 秦楚垂眼,思索似的默了片刻:“臣幼时的先生……是个不拘细节的好老师。无论我交怎样古怪的作业,他也不会太生气,只说‘伏楚难教’。” “那是伏卿有灵气。”少帝今日似乎是真的心情很好,并不吝于夸赞,对她又笑起来,“大将军是可以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女子。不其侯家六子,未有能及卿者。” “陛下过誉。” “嗯,不过皇后与我说,她那位兄长伏典,乃是伏家第六子,去岁方及弱冠,未能举孝廉出仕。朕想着是否要给他个官职,伏卿觉得呢?” “……”伏典除了有个亲爹,除此以外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你问我干什么? 秦楚眼角一跳,不知刘辩又有什么打算。她不止是大将军,身上还背负着“外戚”的标签,在皇帝——哪怕是个羸弱无能的皇帝——面前,都应当仔细避嫌。 秦楚一低头,目光收回去,冷冷淡淡道:“家兄无用,是他自己的过错,何须陛下操心呢。”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 刘辩听她回答得生硬,倒也不很生气,反而笑了笑,感叹了一声:“伏卿倒是严于律己……亦律家中人。” 秦楚没应声。 少帝不在乎她是否回答,心情很好地挥了挥手,大约是消遣结束的意思:“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伏卿若要探望皇后,她就在章德殿中。” “臣告退。” 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一抬头,被大将军冷得掉渣的眼神给震了一震,哆嗦着手将收拾齐整的斗篷递了过去,赶紧埋头退回原处。 秦楚一边穿戴外袍,一边听到身后刘辩轻飘飘的声音:“深宫无聊,伏卿冬日可常来啊。” 她背着皇帝,眼睛向上一翻,露出明显不耐的神色,语气却如和风细雨般温顺,深刻诠释了“两面三刀”的含端正作风:“臣明白。” 待探问完伏寿,又从章德殿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秦楚坐在马背上,手中辔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感受着照夜玉狮子哒哒的马蹄声,抬头望向天际。 雒阳城内是看不见西方地平线的,橙红的落日被遮蔽在恢宏楼阁之后,余晖将深红的瓦片屋顶、大道两侧的桑树梓树、马蹄之下的青石板全部染成了金赤色。 “人变得真快,”她看着冬季提前降临的落日,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小皇帝已经学着试探人了。” 所幸刘辩抓不清她的想法,蒙错了方向,不知道秦楚非是世家思维,对“家族”本身并不看重,因而对族中人的职位并无想法。 至于话题本身的中心、庶兄伏典本人…… “不如送去西凉看着吧,省得惹麻烦。”她摸摸下巴,暗自思忖。 冬季天暗得早,她从城南到城北,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一路走来,太阳已彻底落山了。半暗不暗的天空上,缺了角的亏月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照夜玉狮子慢慢停下,她这才发现门前伫立一人。 那人仍然是副优雅仪态,对着她拢袖一揖:“主公回来了。” 秦楚正牵着白马跨过门槛,忽然回头看他:“文若怎么在门口等我?” “许子远有事相商,正在客厅中等候。” “这样的小事,派些仆役守着就好了。”她随口道,“行啦,我先去看看。” 她没有回头,因而也看不见荀彧被夜色遮掩住的薄薄愁色,径自拉门入了待客厅,果真看见许攸坐立不安地于案前低头喝茶。 一见绢门拉开,这位袁绍谋主立刻抬头,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大将军。”此人脸色蜡黄,姿容憔悴,配合着他微凹的脸颊,看起来简直像三天没吃饭。 秦楚:“……”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到白天李余对他“更衣困难、似有疾病”的汇报,再一次瞥了眼灰头土脸的许攸,“噗”了一声,差点笑出声。 许攸苦着脸看她艰难地进行完表情管理,还不知道自己的隐疾早已暴露,轻咳了一声,等着她把话题拉回去。 秦楚正了正色:“什么事?” “其实,当日车骑将军派在下前往雒阳,除了物资交易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许攸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表情无异,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我主膝下有一女袁还,今方二九,未有婚配,不知……” 许攸犹豫着,又看了眼秦楚,见她皱起了眉,心下微沉。 “……大将军府事务繁冗,本将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她想了想,补充道,“女子也不行。”
第103章 许攸的表情凝滞了两秒, 随后露出了“还能这样?”的恍惚表情。 不过他毕竟不是秦楚家臣,对“大将军喜好是男是女”一事并不赶兴趣,默默抬袖擦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 尴尬地笑了一声: “大将军说笑了。” 许攸这人, 按书来说,应当是个狡猾傲慢的谋士才对,可现实里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站到秦楚面前总有点畏缩, 实在看不出半年“居功而死”的迹象。 他很客气地冲着秦楚挤出一个微笑,僵着脸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暗暗吸了口气,这才把憋了三天的袁绍的打算絮絮道来: “我公独女年方二九,又听闻大将军族中有一兄长,去岁及冠,尚未娶妻, 故有意询之。” “哦。”秦楚想了想,问,“可是伏典?” 她本来是压根没关注过那几个庶兄的, 多赖今天皇帝试探时提了两嘴, 她起码记得最小的那个叫伏典了。 许攸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啊……我想想吧。” 毕竟她回府路上还考虑着把这便宜哥哥送去西凉呢。和袁绍通婚啊,要是把天子逼得警惕起来怎么办? 实岁十九的大将军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受邀“裁夺二十一岁兄长婚事”的事实, 留给北方来使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随后拎起外袍, 转身便走。 “将军留步!”许攸叫住她,看着秦楚转身, 对她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堪称弱小可怜且无助地问了一声, “在下……在下现在,可以出府了吗?” 哦。秦楚这才想起来,新春当天,自己下达了“关着他到开口”的指令。 …… 老实说,袁绍长女和伏典的婚事,按理说怎么也找不到她头上。依着“君臣父子”的道理,史书从春秋翻到如今,未见过幼妹替兄长议亲的先例。 偏偏她就是可以。 次日,当她带着消息进了伏府时,她爹的脸色陡转,霎时间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究竟是先讨论“议亲对象是北方袁绍”一事,还是该质疑“幼妹跨过父亲替兄长议亲”,居然僵在原地了好一会儿。 不过伏完很快整顿好了心情,请她进了书房详谈。 这位“性情深沉有大度”的不其侯坐在大将军对面,慢吞吞地呷了口茶,又瞥了眼身旁妆容华贵的阳安长公主,又……战术性地喝了口茶。 秦楚没动。 不其侯连喝两口茶,又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日光、万年长青的香樟树,默念两声“万事无恙岁月静好”,总算把心中那点震惊无措压了下去,决心装死装到底: “此事全凭大将军做主。” 反正伏完也不是那种抓着为父威严不放的大家长……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那也改变不了秦楚做主的现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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