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破罐子破摔,连“七娘”都不叫了。秦楚满意地一点头,对着伏完笑了笑,相当商业地吹捧了一句: “父亲是明理之人。” 伏完:“……”这是暗着夸自己呢。 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又与秦楚敷衍了几句,便借着“给六郎做思想工作”的名头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为净了。 ——实在要命,这女儿从小和他不亲厚,长大以后更是把种种伦理踩在脚下,这到底该怎么相处? 不过,秦楚压根不在乎亲爹怎么想。伏完一走,书房里便只剩下刘华了,她于是对着母亲眨了眨眼,坦率地摇摇头,道:“父亲怕我。” 她现在倒是懂得装模作样了。 刘华也笑了,身体微倾,伸出一只食指,轻轻点在她脑门上,很有点嗔怪的意思:“怎么不怕呢?” 阳安长公主今日涂了朱红的唇脂,目光又分外明亮,因而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几乎要与十一年前的面容重叠起来。她很快收回了手 ,慢条斯理地说: “阿楚如今是大将军了,有裁夺诸事的权力。你父亲素来求稳,畏惧‘异数’,偏偏你是‘异人’。”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 ——当年伏完与刘华为她定下这个表字,是否想过她今天会站在这个位置上呢? “父亲既忧惧我如今的成就,十九年前便该亲手掐死我。”秦楚随口道,“不过如今也迟了。” “……阿楚!”刘华竖起眉毛,有些不满地制止了她。 秦楚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很快便转移了话题:“父亲走得太快,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讨论。” 刘华并不买她的账,姿态优雅地从榻上站起身:“阿楚有自己的谋士,何须与我商议?” “母亲?” “行了。你去西凉五年不返,回了雒阳也不常归家。既然今日无事,正月也随我在府赏一赏景吧。” “……哦。” 无论不其侯对她是怎样的态度,至少刘华还是真心视她为亲女的。 雒阳城里能压得住秦大将军的人寥寥无几,阳安长公主算一个。 长公主的“赏景”自然不止是看看庭院花草,秦楚被她从清晨留至午后,从正庭逛到后院,踩秃了好几处杂草,当中过程……实在不便详说。只是大将军回府时,脸色实在不大好看。 所幸她出门带了斗篷,有衣物遮掩一二,再加上身份摆在那里,敢正视她的人本就不多,因此那点异样也没什么人能发现。 “母亲再怎么开明,到底还是封建时代的那套思维。”她刚从伏府回来,还未来得及整理仪容,只好掩着脸走在路上,闷头和系统抱怨,“我根本不需要……” “先等一等,”系统忽然打断她,“你要撞上人啦!” 秦楚脚步一顿,立刻站定。 果然,在下一秒,抱着公文的郭嘉头也不抬地从拐角处走上前,意料之中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大概是又熬夜了,本还眯着眼匆匆向前,见前路被挡,才努力撑开眼皮,“咦”了一声:“主公?” 秦楚暗道不妙。 果然,军师祭酒鼻子一抽,敏锐地嗅到了某种特殊气味,又睁大了双眼,再看了她一眼。 “主公今日施脂了啊,当真少见。” 秦楚眼皮一跳,只能道:“我方从不其侯府回来,这是……母亲的手笔。” 郭嘉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嘉昨日听说,袁绍来使欲促其女与主公兄长成婚,想来主公前往不其侯府,就是去讨论此事的吧。” 他既然跳过了这个话题,秦楚也乐得少解释两句。 她摸摸鼻尖,顺手将斗篷解下,就这样朝着廊下雕梁一倚,双手环胸,兴致索然道: “本是想与他们讨论这个的。 只是父亲说‘全凭大将军做主’,而母亲,母亲让我‘找谋士去’——” “不过一个庶出兄长,与袁本初结秦晋之好自然有利无弊,”郭嘉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问,“这也需要主公计较吗?” “当然不止这个问题。昨日从南宫回来,天子与我提起‘伏六郎’未出仕一事,欲赐他官职……少帝的试探虽然拙劣,却不能忽略啊。” “既然如此,主公大可让兄长入赘啊。” “……啊?” “既然陛下忧心伏氏宗族坐大,主公将兄长送往冀州为质不就好了吗?如此一来,天子也能消除顾虑了。” 秦楚真是没想到郭嘉的脑回路如此清奇。她连忙站直了身体,又盯了他片刻,见军师祭酒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眨眼思索片刻,又问: “可我送族中男子入赘,难道不会让北方低看伏氏一眼吗?” “主公这便妄自菲薄了。” 见她要长谈的模样,郭嘉干脆一俯身,很随意地将怀中那队竹简搁在了地板上,效仿她的模样靠于廊下,噙着笑望过去: “且不提主公的声望威势如何,便说伏典本人,不过是伏府主家里一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样低微的地位,身上又无一官半职,若非沾了主公的光,如何能攀得上袁绍嫡长女?” 这倒也是。这年头的嫡庶差异的确不小,秦楚能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而不为族中兄弟所扰,甚至能把总添麻烦的三兄伏均关在堀室里锁着,也有赖于她伏氏“唯一嫡出子女”的身份。 “而且,袁本初欲以独女嫁于伏氏,正是因为清楚主公的实力,欲同主公结盟啊。主公派兄长入赘,反而能表达诚意,削弱袁本初的疑心,何乐而不为呢?” “奉孝说的是。”秦楚虚心受教,“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更何况——”郭嘉微微拖长尾音,见她目光转过来,眼尾一扬,眸中狡黠的流光一转,木簪也随之晃了两晃。他笑道:“被袁本初看轻,难道不好吗?” 秦楚心中一跳,立刻明白了郭嘉的意思,睁大眼看他:“奉孝。” “此番南下解决袁术后,主公想要收拢北方,便不宜让人摸清虚实。袁术虽然愚钝,袁绍却也并不敏锐。若能隐藏实力,未来或可事半功倍。” “……”她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谋士果真是谋士,走一步看十步。任她想得再多,到底是不如郭嘉周全。 “那,就依奉孝所言吧。”秦楚摸了摸斗篷,拾起廊下几卷竹简,将之递还给郭嘉,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提了一句: “其实,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郭嘉优游自若地接过公文,道了声谢,与秦楚并行上前,随口赞道:“让伏典入赘北方吗?长公主倒也目光长远。” “不是,”秦楚面无表情地摇头,麻木道,“她催我早日找个入赘的男子。” “?” 军师祭酒动作稍滞,脚下一滑,显些又把怀里竹简洒了满地。
第104章 入赘当然是不可能的。到目前为止, 真正要为婚姻之事焦眉愁眼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被大方卖出去的伏典。 世家男子结姻时入赘女方,无论怎么说, 都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伏典从家丁口中得知这件事时, 整个人惶然色变,手中瓷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 可他不是伏均,也不敢在秦楚眼皮子底下做任何小动作, 那只方才还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三抖,到底没说出其他话来。 “是……明日辰时去大将军府吗?我知道了。” 他苦着脸给了回应。 大将军说一不二,别说是入赘,就算是当场要他脑袋,伏典也不敢不给啊——伏府上下百来口人,真正不怕秦楚的,恐怕也只有阳安长公主一人了。 总而言之, 当他顶着秦楚兄长的头衔进了将军府,又被一干文臣武将目送着走入书房时,神情是相当艰涩的。 “啊, 六兄来了。”秦楚并不知他苦处, 端着青瓷茶盏坐在榻上。她身旁坐了个脸色古怪的文士,闻声也抬起头来。 这文士生得瘦削, 眉眼有些刻薄,见伏典进来, 颇不客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神色几转, 最终化作一片复杂。那张脸上喜庆与焦灼起飞、红绿共长天一色, 看来他的心绪相当精彩。 伏典:“……”你也入赘吗。 秦楚冲他招了招手, 示意坐下,对着他介绍道:“这是袁将军此番前来的使者,许攸许子远。” “见过许君长。” 许攸冲着他既咸且苦地笑了一下:“伏六公子。” 大概秦楚的将军府真的有点克文士,反正许攸借宿了没到十天,就觉得自己八这辈子的苦吃了个八/九不离十——生理和心理上的。 “伏氏的彩礼清单,等整理完再送与君。” 秦楚对着许攸点点头,瞥了眼伏典,一点也不避讳地说,“新郎是不久后随阁下同回冀州,还是与彩礼一道送去,都请随意。” 许攸……许攸还能说什么呢。 袁绍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与伏家结姻,可没说是寻常嫁娶还是入赘,更何况单从结果来看,伏典入赘的确让冀州袁将军看起来更有面子了些,他又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呢? 他只好在心底暗骂了两句皇天后土,对着秦楚挤出一个随顺的笑容: “攸明白,多谢大将军。” 伏典没有话语权,只能低着头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接下来便是三人就婚事本身进行的商讨——不过这更像是许攸单方面的背谱,毕竟伏典不过是个被抓来祭献入赘的倒霉蛋,而秦楚压根不在乎什么婚姻仪礼,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汇报。 “冀州经济尚且富足,去岁收成客观,各处安定,典公子无须忧虑嫁妆之事。”许攸偷偷瞟了眼秦楚,对方神色毫无波澜。 伏典:“好。” 许攸轻咳一声:“今岁大雪,北方行路略艰,攸前往雒阳时所带人手有限,典公子不若等来年春季再往冀州,道路会更容易走些。” 伏典愣了愣,不知是否要应和,余光看了眼秦楚,见她仍是一副淡然而事不关己的表情,只好又硬着头皮答:“典明白了。” 许攸再一瞥秦楚,只看见她依然是一派悠闲,毫无开口道意思,眼角一跳,只能继续道: “除此以外,还有仪礼之事。雒阳与冀州相距太远,冬季通行不便。我主的意思是,订婚之礼或可暂时推下,留待成婚时一同补上。” 秦楚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又不疾不徐地将茶盏放回桌上,仍旧一言不发。 许攸:“……” 他实在摸不准这位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直到最后,许攸才僵着笑容,以“详细事宜将送至府中管事手上”一语结束了对话,得了秦楚“余下事宜日后再议”的首肯后,终于如获大赦地滚出了书房。 “……伏异人当真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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