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内默数着,数到三千时,笑了,心道:“今夜算到此为止,这脸却是不能动的,若是损了脸,莫说是一会儿吓着人,敖丙以后见着也定然认不出我来了......” 小臂、手、颈间与脸上还完好着,只是那副身躯却是没了声息,失了心跳。 哪吒轻手轻脚地换上一副干净衣裳后,扛着那童子棺缓慢前行,行走间,她想,一番千刀万剐过后,此刻倒是不觉着痛了,果然长痛不如短痛,古人诚不欺我。 天明之际,陈塘关的天际露出了这些日来的第一抹阳光,人们无不兴奋,总兵府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没人笑得出来—— 午时龙王就要前来索人,他们从何拿人交去? 不光是李靖急,殷夫人同着金吒木吒也急,若是四海龙当真水淹陈塘关,那得死多少人? 巳时左右,眼见着离午后仅剩不足两个时辰,李靖焦灼地眼里快冒出火来的时候,门童传报道:“老爷,门外有位二十左右的男子求见老爷。” 李靖刚想说不见,忽又想若是龙王的人,见一见未必不能把时间拖延到他们将哪吒寻回,于是改口道:“让他进来。” 话音方落,便有一黑衣白衫的少年人自门外踏入,手捧一卷竹简,神色好似捧着圣旨一般肃穆。 李靖记得清墨,没好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清墨闻声,顿住脚步,立在阳光之中,说道:“此来无他意,专为总兵老爷安心而来。” 李靖哼道:“你与那哪吒沆瀣一气,有如此好心?” 清墨微微一笑,忽的将竹简打开,念道:“哪吒天生天养,无有父母,蒙师尊搭救教诲,然,今有李总兵夫人言及生身父母之事,虽不知其言真假,然,今日里剔骨还父,销肉还母,自今日今时起,我哪吒与李靖夫妇再无半分瓜葛。” 念罢,倏地将竹简收起,信步转身,大步出门。 他在哪吒原笔上或添或减了几个字,打得便是诛心之意,你们不认哪吒,殊不知哪吒却是宁肯一死也不愿认你们的。 “我早知道他性子刚烈,可不曾想......”殷夫人怔愣自语,万万不曾想到她不过几句气话,竟然惹得哪吒如此行事。 李靖默然半晌,方才说道:“陈塘关,有救了......” “娘啊,那个弟弟一定是去东海岸了,孩儿猜他这么做,一是要还爹娘生身之恩,二则是不想连累到咱们陈......” 金吒还没说完,殷夫人已经跑了出去。 李靖道:“咱们也跟去看看,万一他诈死,岂非还是连累你我?” 金吒木吒半晌无言,没能想到李靖会如此说话,但还是跟着李靖出了门去,他们也想看看这弟弟因何如此孤勇。 府兵们虽然没收到命令,但自发结了队跟在马车后面,关内居民们见总兵府如此阵仗,凑在街头交头接耳,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兵将提起了那害死三太子的妖孽被抓去了东海岸后,此间不少居民自发地喊着打妖怪的旗号跟在府兵们后头。 杨婵站在客栈客房等这两日,心内甚是焦灼不安,此时见这场景,心道莫不是哪吒有消息了?刚下楼去,便听得那府兵言语,她心弦一紧,想挤在前头,不料此地居民都是这些日子受了暴雨侵害之人,哪有人肯为她让出一个位子来呢。 午时前刻,阳光炽烈,银白的浪花哗啦啦地拍打在沙滩上,像是被揉碎了的白云。 哪吒寻了块平展的礁石,将木盒放好,自己则躺在上面,身上被晒暖洋洋的。她想,昨日为了避人,走的是偏僻小路,还真是走了不少冤枉路,早知这一块风景如此之好,何必避人? 伤口处浸出的血,将她才换不久的干净衣裳从红染成了一片污黑,听着远处传来人声,她自语着没个安静,随即坐起身来,心道:“万一一会儿站不起来岂不丢脸?”遂祭出了火尖枪。 清墨比凡人的动作要快得多,他赶来时,这块巨大的礁石上尚只哪吒一人,他站在哪吒面前,哪吒头也不抬地说:“现在没你的事。” 清墨说:“昨天没盯住你,今天,不会了!” 哪吒眼也不眨:“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清墨毅然不动,哪吒无奈,只能拖着那童子棺往边上移了些,眼见着乌压压的人群离海岸越来越近,低声自语道:“怎么这么多人?” 罢了,罢了,总是没个安静。 哪吒迎着阳光枯坐,看着自己的手,笑了,清墨瞧着她,不知道眼下这副情形,她在笑什么。 其实她也没有在笑什么,只是看见了不远处一块浮出海面的礁石,想起来上回到东海附近赏景,敖丙钻进海里抓鱼的事,记得那时候她还嘲笑他利用身份让鱼儿害怕不敢不从。 “你不知道,敖丙是个小气鬼来的,他们海藏中心有一块神珍铁,是个测江河的定子,那日去东海见着,他却碰都不教我碰一下,现下他不在,也没有机会了,说起来还是有些遗憾。” 哪吒她以手遮阳眺望远方,手却白的不似正常颜色,僵白的,没有血色,没有生气,清墨心中忽的就升起一个不正常的想法,想要揭开她的衣袖,看看底下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还不等清墨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太阳便已升至天空正中,海面霎时翻涌起巨浪,而陈塘关的人也已围满整个沙滩。 只听身后不远处‘砰’地一声炸浪之响,哪吒想,龙王出水了吧?转回头一瞧,何止是龙王一人,她身后站得是龙王、龙母,海面上立的海兵无数,而眼前不远却是被龙王以法力托过来的李靖与殷夫人。 “人到的倒是挺齐的,你们还有什么心愿,说吧,我今日一道满足你们。” 龙母道:“哪吒,我儿与你交情不浅,我与你几次相见,从来以礼相待,你为何对他下如此毒手?” 哪吒点点头,看向龙王,说道:“老龙王有什么想说的?” 龙王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他诸多心血付诸东流,还有什么好说?口中则说:“我儿生辰,异宝同成,他抛下满堂宾客去你那乾元山与你送宝,谁知道不过几句争执之言,你就丧了天良,把他抽筋断骨,今日必要你与我儿以命来偿,否则我这为父的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哪吒笑了笑,问说道:“那敖谨矜只怕也活不了几日了,西海的人不来么?” 清墨听言,眉头一皱,想说敖谨矜的事与哪吒无关,不料哪吒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忽然拄着火尖枪站起来,左手握着枪杆,支撑着自己站得笔直,将他推到一边去,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殷夫人望着哪吒,想着早前清墨所言,此时见他露在衣裳外的皮肉尚还完好无损,心里悬着的巨石好不容易落下。 便在此时,哪吒缓缓举起右手,举手唤起千重浪,打乱了海兵们的阵型。 许是用的气力稍大了些,袖口自腕间滑落,露出的衣袖下只见半截小臂,上臂上一片森白,看不见一片残存的血肉,一片红白相间,血液顺流,将红色的袖袍染得发黑。 殷夫人心里刚刚松下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莫说是她,便是清墨,也被惊得不轻。 他虽然知道哪吒素来说到做到,却没想到当真如此决绝,以他对哪吒的了解来说,此时除去衣裳无法遮住而被迫保留完好的皮肉之外,只怕衣衫下也只剩一副森森白骨了。 或许是她不那么有气力系紧绑绳,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想着掩藏,只是不想自己吓坏了人,这才留了些许余地。 清墨如此想着。 巨浪打散了海兵的三才阵势,随着哪吒手握成拳之时,两只水人自海面上岸,其他的尽皆随着她的心意凝成了无数的尖锐冰棱呼啸而来,将她手足之上所剩不多的血肉剔了个干净,随即化作一团水渍带着红色落在礁石上,复又落回海里。 没有人知道哪吒是怎么做到的,明明是撑着一副残躯,可除却面色惨白之外,却与常人没有分毫差异,更没人想得到她那空荡荡的衣袍下是怎样一副景象。 她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稍一侧身,那最后一道破空之声穿心而过,岂知如此尚不算完,只见她将手一扬,火尖枪泛起紫焰,枪尖自她天灵落入,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鸣啸之声,好似呜咽的风声,又好似在哭一般。 场中之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孤胆决绝之人。 哪吒说:“今日马死黄金散,你我具是陌路人!哪吒不争不辩,甘愿以命偿命,可你们断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来日,哪吒不会放过你们,你们都要死,都要给他陪葬!” 来日两字,说得太过笃定,却不知要教多少与此事有关的人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心惊胆颤,寝食难安。 话音落地,哪吒再立不住,直挺挺往后倒去,若非清墨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只怕是要跌进海中喂了鱼去,水人拦住了想要上前探查的殷夫人等人。 哪吒微微仰了仰头,清墨知道她有话想说,忙垂耳倾听:“你带我的尸骨回去,徒步而行,念着我的姓名、生辰,如此可保我元神不散,这样我的元神便不会被拘在此处,就能回家了。” 合眼前,哪吒瞧见了殷夫人,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是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感觉自己好像前不久才见过她,又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不过这又如何呢,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了。 杨婵用尽全力才从人群里挤过来,不料方才过来,便见着哪吒阖上了那双看似冰冷肃穆实则再是正直不过的眼睛,高叫一声“哪吒——”用尽了全力,可喉间却没能发出一丝声响,蓦然间失了声,仿佛天地万物在她心内都静了下来。 艳阳天,风光好,水映天,浪拍沙,林木初青,燕雀欢鸣,鱼向伊阙。 ---- 作者有话要说: 伊阙指伊阙龙门,相传是大禹开辟,普通的鱼儿游到伊阙龙门时,起滔天巨浪,鱼儿跳过去就化身为龙,跳不过则在头上留一道黑疤。
第62章 哪吒行宫 “哪吒, 戊寅年九月初九丑时生人,年方□□商朝歌人士——” 没有血肉筋脉连接,残骸将要零落, 清墨扫量着场中诸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太乙真人解释, 可细想一想, 又好像没有解释的必要,他默默地垂下头, 收捡着属于哪吒的东西,只听着滩涂上的欢呼声在他耳中连绵不绝。 乾坤圈自腕骨上滑落,落在地上击出一声脆响,沾了血痕, 他小心地将其擦拭干净, 放进小棺中。 殷夫人犹不死心,不停声地向李靖喝喊着, 却被死死拦住。 杨婵在沙滩上怔怔地望着清墨, 见他抱着棺木缓慢起身,口中自语着哪吒生平,向乾元山方向折返,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 忽的推开身后两人,去追赶清墨。 龙王说:“都散了吧,害死我儿的罪魁既然已经伏法,本王自不会再迁怒于陈塘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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