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他直视陆绩,继续问了下去:“怎样的仇?” 天色又亮了一分,说完,周瑜便下榻吹灭了烛火。 陆绩因为困倦,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脑中各种思绪乱飞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周瑜的声音。 “怎样的仇?” 怎样的仇?他和孙婺哪有什么仇,但真说有的话,大概还是上一世自己阻止了她的水解,没能让她解脱。 潜意识阻止自己继续深想下去,而见他久久不答,周瑜在此时又开始了他的逼问。 “伤害她?欺骗她?利用她?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周瑜一边注视着陆绩,一边将各种可能一一列举了出来,观察着陆绩的神情,他最后确定,“原来是见死不救吗?” 陆绩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然而抬头对上的只是周瑜笃定的神情。 上一世的自己应当算不上见死不救,可如今的自己,如果真的已经知道了她曾经的那些遭遇,仍然阻止她的水解,是不是真算的上见死不救呢? 他掐自己的手心,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周瑜的把戏,是让自己出于愧疚而在谈话中被压制的把戏,别上当。 然而因为年龄、身形的差距,陆绩自然处在了弱势地位,再怎么不卑不亢,也很难拿回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而且因为疲惫,脑子已经开始有些混乱,注意力难以集中,而周瑜显然很擅长这些,很擅长用平和的方式逼迫别人,这次的交谈自己怕是耗不过他。 忽然,脑子里想起前次的梦,陆绩决定赌一把。 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按照之前梦里的话问道:“公瑾,除了与曹操联姻,难道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这话说完,周瑜喝水的身形一顿,他倏地抬眸,目光扫向陆绩,再不复之前的淡然。 “原来你记起的也是这……”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轻笑一声道。 陆绩松了口气,自己似乎是猜对了。 可松了口气的同时,陆绩又觉得心寒。第三世孙婺去和亲显然不是心甘情愿——若真是心甘情愿,自己梦里怎会说什么“救不了她”? 此刻的陆绩,为两千年前的孙婺感到心酸,他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有别的办法,而且你明明知道……”说到这里,周瑜停住了。 他看了陆绩许久,才继续说:“原来你是真的知道那首诗吗……” 不等陆绩反应,周瑜又说:“公纪,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那首诗吗?我可以告诉你。建安十五年,我死之前,阿婺从许昌回来,同我讲起她在许昌的事迹,也讲到那首词,只可惜,我只听到了第一句。而我再醒来时便是三个多月之前,因而十分在意未听完的那几句。” “所以,你能否将这首词的内容全部告诉我?” 问题的答案出乎意料地、很轻易地便得到了,可细想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 但晨光已撒入屋内,陆绩十分困倦。他疲惫地想,周瑜所说的这些,待孙婺醒来,自己旁敲侧击一番,便也能一一验证。况且这件事总该了结,《念奴娇》他原本也打算告知周瑜。 想要赶紧结束这场对话,陆绩不再隐瞒,一字一句将这词的后三句念了出来: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 周瑜心中默念两遍,自嘲般轻笑道:“原来并不是情诗。” “对,虽读起来有些怪异,却更像是缅怀故人,并没什么儿女之情。”陆绩也道。 又倚在塌几上沉吟了许久,周瑜终于像是释怀,朝目前看起来年纪尚幼的陆绩谢道:“公纪,多谢你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他撤走塌上小几,便踏出了屋门。 房门打开间隙,陆绩看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朝霞映着院内含苞待放的迎春花,绚烂的颜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建安元年的春天。 疲惫再一次来袭,他强撑着身体到孙婺床边,见她正安心沉睡着,这才回到自己塌上,也安心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1]《念奴娇》原文
第38章 沉沉睡过去好久,当疲惫逐渐消退时,陆绩又进入了梦境。 “公瑾,除了与曹氏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 这一回的梦接上了前一回,孙权的声音再响起时,陆绩终于看清楚了眼前场景。 这是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地上砖石光可鉴人。大殿正中有一高台,台上有一桌案,其下铺着坐席。桌案后方,紧挨着墙壁有一面气派的龙纹玉雕。地点看样子应该是建业。 殿中有三人,孙权,周瑜,以及他自己。 夜已深,殿外万籁俱寂,殿内烛火幽暗,空旷的大殿内还有孙权的余音丝丝环绕。孙权三十多岁年纪,头戴冕旒,身着赤色锦缎,端坐于大殿之上,有帝王贵气。 “如今我们想夺回荆州,便不得不与刘备交战,在此之前,未免曹操趁火打劫,便只能与曹氏结盟。公瑾,你说,除了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孙权又问了一遍。 周瑜立于殿内,一身铠甲,发丝有一些散乱,又是熟悉的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样子。因为向来注意仪容,他脸庞与之前所见并无太大差异,仍是有引人注目的风姿。 足够的睡眠使陆绩又重获了快速思考的能力,须臾便算出来此时的周瑜大约已到了不惑之年。 ——大多数梦里,周瑜活不到这么长,应当是孙婺又用了什么续命之法。 看周瑜眼里还带着血丝,陆绩心想,这几回梦中见面,他为孙策披星戴月赶回寿春,为孙婺披星戴月赶回吴郡,为孙权披星戴月赶回建业——周瑜对孙氏真的算是情深意长、鞠躬尽瘁了。 他又看向自己。 自己正坐在一边,埋头记录着——“黄龙二年,大都督周瑜自荆州回建业。” 他明白了,看来自己是当了史官,这才有幸能旁观孙权与周瑜谈起孙曹联姻。 但奇怪的是,这并不像是第三世发生的事情。 可以推算出来,第三世,孙婺是在孙策被毒死后,也就是她十八九岁年纪被送去和亲。但眼前场景,孙婺应该也已经三十多岁。 心中将此时的状况理清,寂静许久的大殿之内,忽然传来了周瑜的声音。 “陛下,臣想求娶长公主。” 话音刚落,陆绩看着面前的自己手一抖,纸张上被画出了一笔污渍。 他又抬头看向周瑜。周瑜正跪地行礼,向孙权请求赐婚。 孙权因周瑜这请求而愣住了,但震惊之余,他急忙起身,将周瑜扶了起来,“公瑾不可如此,不是与你说过?公瑾于我如同兄长,私下无须这般大礼,也不必说什么君臣。” 周瑜依言站了起来,也依言改掉了称呼,他说:“仲谋,我想娶她。” 大殿内又回归了寂静,周瑜坚定,孙权犹疑,梦中的自己左手紧紧捏着拳头。 长公主是孙婺无疑,梦中的自己心里怎样想的,陆绩难以体会。但事到如今,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场合,叹一口气,他只好抛却情绪,继续看下去。 周瑜在东吴政权有足够权威,只要他不想孙婺和亲,那便可以不让她和亲,“他想娶她”已经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足够说服孙权。 果然,眼中挣扎过后,孙权朝周瑜颔首,“孤明白了。” * 现在或许可以明确,周瑜之前与自己谈话时所说的“当然还有别的办法”是什么意思。 孙家女子不止孙婺一个,孙尚香、或者孙策留下来的两个女儿,或者叔伯家的女儿。当然以排行来说,如果孙婺这么大年纪还没出嫁,最该轮到的就是她。 但既然周瑜想娶她,这便也是个简单高效避免由她和亲的方法。 之前自己与周瑜的对话看来是个乌龙——因为有相似的事件走向,他们的对话似乎没有障碍,但实际上很有可能并不是同一世发生的事情。 可回想起周瑜欲言又止的“你明明知道”,似乎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乌龙。而且除此以外,待脑袋清明之后,陆绩回忆之前与周瑜的对话仍有许多疑惑不曾解开。 没等他过多思索,梦中场景再一次转化,陆绩终于得到了所有的答案。 这次是在长公主寝宫前的庭院。 初春阳光有些暖,庭院内栽种了各种树与花,但因是初春,只有迎春花含苞待放。 透过寝宫敞开的大门,陆绩可以看到里边布置。粗略看来,里面和仲氏太后的寝室布置一致,各种精致的摆件、璀璨的珠帘、华丽的装饰仍在。 梦中自己坐在一张胡床与木条打造的坐具上,这坐具他前世用过,孙婺称之为椅子。 而孙婺在庭院里形制怪异的长椅上躺着,神色间再无虚张声势,比此前梦境里的她多了许多沉稳自信气质。 “陆绩,这已经是我的第五十七世了,我最近回忆往事,发现自己已然忘记了许多。”她将脚也缩到长椅内,有侍女见状,给她披上了毯子。 打发走侍女,孙婺又说:“这一世好不容易造了这么多纸,也带不到下一世,不用白不用,你便帮我都记下来。我这一世带去许昌,死前背下来,省的下一世又忘。” 梦中的自己回道:“臣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你也不用明白,我说什么你记什么便可。”孙婺说着,将自己包裹进毯子里。 然而他却执着于另外与一件事,“臣不明白,公主为何要拒绝都督求娶?” “我和他的故事早结束了,嫁什么嫁。” 话刚说完,周瑜被侍女引入了庭院。 周瑜显然也是得知了自己的求娶被孙婺回绝,他一身玄色直裾深衣,站在孙婺面前,与陆绩见礼之后,面色凝重地将孙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阿婺,许昌路途遥远,与南方习俗也不同,况且我们与曹操迟早还要开战……” 孙婺命人也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又打断他,“不是我也得是别人,还不如是我呢,我对那边最熟。而且本来也怪我这一世忙着搞这些小发明,没顾得上战局。” 打发走侍女,庭院内寂静许久。 寂静之后,周瑜直言:“可我不愿你去。” “你曾经很想我去啊,我第三世的时候被送去许昌,你也从不曾说过不想我去。”孙婺这么说着,又提醒陆绩,“你快记着,正好我借这个机会回忆回忆。” 说完,她又看向周瑜,“那一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重生一回,所以你死之前,建安十五年吧,我还偷偷从许昌跑回来找你,想最后见你一面,结果话都没说两句,你就派人将我押送回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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