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也是在榻上盘算再三,渐渐有了主意,又听得贾珍回来,便自起身来。 贾珍见她在内室歇着,倒有些吃惊,因道:“妹妹今儿请你过去,究竟说了什么?倒引得你这么个模样儿。” “我还罢了,只怕大爷听见,比我还要恼恨。”尤氏面色不虞,却还是起身来,又着人端茶来。 彼此安坐下来,尤氏端起茶盏吃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声长叹,且将惜春种种言行,一一道来。前头,她与惜春分崩,便是因贾珍之故,只是彼时她心中有病,也知道有些话好说不好听,便不曾与贾珍言语。 如今既是撕破面皮,正经摆下车马,惜春更是以性命相威胁,她也实在不能隐瞒,只得从头到尾,将一应的事体说了个明白。 贾珍听了,果然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旧年贾敬亡故,他见惜春一应起卧皆与姊妹一道,混似她不是东府宁国府家的姑娘,倒似荣国府那边的出身,便稍有不喜。只是那到底是胞妹,兼着自小养在贾母膝下,由王夫人照应,年纪又小,便不曾说什么。 如今到了眼眉前,他才知道,这个胞妹甚是厌恶这边,连着自己的婚事,也不肯教这边料理,哪怕以死相逼。 说说两处极亲厚的,前头又因元春之故,他多得了许多恩典,可撞见这一等事,也由不得他不心生疑窦:他们宁国府家的姑娘,怎么倒似旁人家的一般,竟还嫌恶起自家人来?这些年教养,又是落到了什么地方? 心里想着,这些话却不好多说。 是以,贾珍虽是面沉如水,却不曾十分言语。 尤氏原知道他的性情,便又道:“我瞧着她的意思,怕是不肯回头的。大爷要与她争持,怕是未必能如意。” “荒唐!”贾珍听了,忍不住怒骂一声:“她是我宁国府家的小姐,自小也是诗书礼仪教导着,难道还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如今父母不在,自然是我这兄长做主,她一个女孩儿家,难道还自说亲事不成?那成了个什么东西?” “你倒不要犯了肝火,她原不是这么个意思。”尤氏也是回头细细想过的,这时候便道:“不过是听了咱们这边府里的风言风语,又自小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长大,两厢里生疏了,方生出了个念头。原也不曾说,自己说定亲事的,只是要那边说准了,她方肯嫁的。 我前头也是恼恨的很,后面躺在那里细想了一回,倒有些猜出她的意思——只怕也是瞧着那边二姑娘,三姑娘婚事都做得顺遂,又知道这都是宝兄弟相识相熟的人,便不肯寻那一等公侯人家,倒要挑拣个的,方才心安。” 贾珍听得一怔。 因尤氏提及流言云云,他自家心里一动,也有些心虚,竟将十分恼火去了大半。又听得后面一番话,他倒有些踟蹰起来:“那依着你的意思,竟随她去不成?” “这却要问老爷,果然要结一门好亲事,还是要遂了四姑娘的心,早完了这事便罢。”尤氏道:“那定城侯他们,也实是不错。” 贾珍听了,面色阴晴不定,斟酌了半晌,方又问尤氏细节,再三问明白了,这有些颓然道:“我自然情愿结一门好亲,可她果然有那么个肚肠,这一门好亲,怕也要做成冤家对头,又有什么趣儿?” 说罢,他衣袖一挥,没再言语。 尤氏却已是体味过来,因叹道:“我也是这么想来,这结亲原不是结仇,强逼她来,难道往后还能得了好不成?她横竖也没个私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料想凤丫头宝兄弟他们,也是心中有数儿的人。” 夫妻两人虽则憋闷,但因惜春如此行径,也只得咬牙忍下,又恐她心窄,思量也多,竟不敢当耽搁,当日便去寻了贾赦、贾政并贾琏凤姐宝玉等人,且商议惜春婚事。 经了这十余日,各人自然都有几个人选。 贾珍便照旧说谢家丰家两处,贾琏凤姐提了神武将军之子戚建辉,又将宝玉的人选揽过去,再提了一个魏呈润。贾赦也提了两个人,只一个是门生,一个倒是故旧,却也多不如谢家丰家。 是以,贾赦便道:“你拣这两个,倒也妥当,旧年瞧过一二眼的,着实还不错。家世也是相配,竟是稳妥的人选。就是琏儿媳妇这个,到底是有些世交的情面,虽家世稍有逊色,却也是不错。” 后面贾政也提了一个人,却是世家之后,自其父起,便以科举得中,倒也是,现自己也是举业在身,名字换做谢瑛的。 众人听了,都是眉头一皱,不知这人从何挑拣而来。 倒是宝玉笑道:“我在北静王府里见过几面,他生得俊俏,文辞也是不错,现今已是秀才,倒也是一流的人才。只是不知他家底细。” “你才多大,竟论起这个来?”凤姐一听,便笑吟吟道:“既是老爷看重的,宝兄弟又见过面,料想着必是个妥当的。” 贾珍听了一回,心里已然有数,因与凤姐道:“大妹妹说的是。只是这些个人,既然都是妥当的,一时半日倒不好定下。偏娘娘又是吩咐下去的,眼瞧着已是十一月,总要粗略定个人选,方好寻摸。 我想着,四妹妹虽小,也没有她一个女孩儿论这些的道理。可她自小没了娘,父亲又早早修行去了,自然多有不如意的。如今要说亲事,总问她一句,使她称心些,也算弥补了。倒也不必真个拿了人名去问,只烦请大妹妹过去,好生问一问,是要世家大族,还是,是要文采出众,或是弓马娴熟的,纵有个大概,咱们再论,岂不两厢妥当?” 他这么一说,连着贾赦贾政都有些踟蹰,虽觉于理不合,却又深有情义的,倒不好一口否了的。何况,到底惜春是宁国府的小姐,贾珍是长兄,自然这婚事,他能说准了大半。 正思量着,那边凤姐却已是笑吟吟应承了:“珍大哥既有这心,我也代四妹妹领下了。果然她得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我也能讨个谢媒钱不是?” 有她这一句话,众人都是一笑,倒将些许瑕疵抛下不论了。 而惜春,当日便择定了人,也不是旁个,正是贾政所说的谢瑛。 ??? 第357章 相赠 贾珍虽还不足,终究这谢瑛也不算太坏,便自做罢。 又有尤氏深知惜春性情的,更是巴不得立时做定了亲事,也算了了这一桩,省得再添是非来,当即又以元春之意,兼着自家并不在孝中,一力为惜春操办起来。 早前她便与尤二姐、尤三姐料理过的,又帮衬过迎春的婚事,自是轻车熟路,十分便宜,倒也不在话下。 却是这一桩婚事落定,众人知道,如黛玉探春等姊妹,自然有些相贺打趣的言语,又有外头求亲如定城侯谢家等处平添几分悻悻然。 却又有一个陈芸,因如今在林宅住下,两处原是极亲厚的,自然也听说了这事。 她前头为尼的时候,常随其师静虚师太到贾家走动,与惜春自小结识,竟可说是总角之交了。只是后面因缘际会,她还俗嫁与秦钟,生子守寡,自然门庭清冷,也不能再登贾家这样人家的门庭。 可如今听说了这事,她也不免想起少年之事,怔怔出了一回神。 倒是晴雯瞧见,推了她一下,因问缘故,她才回过神来,笑着道:“这日子真个流水一般,转眼就过去几年。我还记着旧年与四姑娘顽笑的事,忽然间,她便要出阁成婚了。” 听她这么说,晴雯原是含笑的面庞,也有些伤感上来:“正是,真个光阴流水一般。” 她虽是个直爽的性情,却也深念在贾家的情景,如今说得一句,便也有些沉默下来,眼圈儿微红,却没有再说了。 陈芸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因宽慰道:“虽这么说,到底旧情在那里,原也难改的。旁的不提,若不是宝二爷念及我们大爷,林姑娘如何会再三顾念我们?” 晴雯勉强一笑,却没有再说话。 陈芸见状,想了想后便岔开个话头,因与晴雯道:“只是我名声不大好,想要去贺一贺,怕也不能的。于今想来,也只合做两个荷包,权做旧情之意。到时候托紫鹃姑娘送去,若使得,便留下,若使不得的,也全凭她们料理了。我心意到了,也就是了。” 又问晴雯做什么花样,择什么缎子丝线云云,且将这话岔开。而后果然花费了十余日,做成两个荷包,托紫鹃送了进去。 这等事原是惠而不费,顺道儿的好事,紫鹃自然情愿,不过多走几步,便将荷包送了过去。 倒是惜春见着这一对杭绸荷包,上面用彩线细细绣了喜上眉梢的吉祥图案,里面又有一对木雕的小菩萨像,却是圆润光滑,混不似新制的,倒似常自带着的。虽不甚值钱,却着实有些心意。 惜春看了,也是默默了半晌。 她本因陈芸与秦钟之事,多有厌恶的,可瞧了这东西,又有些喟叹,不由又想到入画这里。 紫鹃见她神色不定,也是等了半晌,总见她默默的,方轻轻唤了一声四姑娘。 惜春方回过神来,眼睫低垂,终究将荷包收下,又谢过紫鹃转赠之力。 紫鹃笑道:“我不过走两步路罢了,哪里当得姑娘这一声谢字。”陪着说了两句,她便告辞去了。 谁知才出去,却见着平儿领着一个丫鬟往这边过来,她便站住了脚,笑着唤了一声。 平儿见着她,也自笑了:“你怎么在这里?” “送一样东西过来。”紫鹃含糊回了一句,因见这丫鬟眼熟,原系贾母房内的,不免有些惊讶:“这是画眉?好一阵没得见了。” 那画眉听了,也上前来唤来一句紫鹃姐姐,虽没有多话,神色间却大有喜色。 紫鹃稍有诧异,那边平儿已然笑道:“只怕往后你们同在园子里,也能常自相见了呢。”说着,她便往暖香坞努了努嘴。 “那倒是大喜。”紫鹃立时领悟过来,忙让开道儿,笑着与画眉道:“往后咱们同在园子里,可得常往来。”又与平儿道:“既有事儿,我也不拦着你说话了,等会子我再寻你。” 平儿点一点头,把这事记在心里,便带着画眉进去,自与惜春言语。 紫鹃便回潇湘馆里,且将这事提了一句。 黛玉听了,倒不觉如何,因道:“四妹妹那里,只一个彩屏是二等的,旁的或是年纪小,或是不得用,凤姐姐送一个过去,也是常情。只怕这会子才送去,也是瞧着东府那边没甚么动静,不然,早就送了过去。这又是外祖母屋里的,又是凤姐姐看中的,四妹妹多半也就许了。” 这个理,紫鹃自然也能度量出来,因笑道:“如今府里,倒是连着几件婚事要办,倒也不怕忙乱了。” 一提这话,黛玉便想到自己并宝玉的婚事,不免红了脸:“你这蹄子,嘴里又胡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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