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贾环还没喘两口气,身后就传来哆哆嗦嗦地两个字,他猛得扭过身,目光凶狠,直把那燕姐儿瞪得手脚一软,跌坐在地上,还不住往后挪:“不、不要……不要过来……” 贾环看见了她,嘴角不由一勾,瞧见那妇人手上盘着一条麻绳,伸手一抽,混若鞭子似地刷刷往那燕姐儿身上打去:“你这贱人!贱人!” “啊!”燕姐儿又惊又恐,原就浑身发软的,吃了这么两下,更是只敢哆嗦着躲起来。只这两三下,夏衫单薄,倒抽得她有身上有些破漏,落在贾环眼里,他倒渐渐生出另一个念头,当即把那绳子一甩,喝道:“捆住你的脚,不然我杀了你!” “是、是!”燕姐儿经了这一番恐吓,也是糊涂了,竟真就捆了自己的双脚,然后抬头一看,那贾环正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外头一阵鸡鸣声,天色更是敞亮起来。贾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燕姐儿身上起来。这时候,屋子里已经只有他一个活人了,正好能搜一搜——听前头那两句话,他们做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必然有一大注银钱的。 一通翻箱倒柜,贾环终究从床底搜出个箱笼,里面明晃晃都是些金银元宝,或大或小,零零碎碎堆了八成。他心中快意,又知道一时半会抬不走,前后看了看,终究在后面院中一株歪脖子老杨树下,搬了个水缸,挖了个坑,将那箱笼死活拖过来,埋了下去。 “好!”贾环心里得意,跑回到屋中,将里头收拾收拾,就要拿了自己的包袱,拿了那青骡就跑。外头却是一阵响动,又有一个女人大声嚷嚷:“官差老爷,我要是说了谎,老天爷长着眼呢,只管拿雷劈了我!真真是我拿了碗送回来,这门就开着一道缝,往里头一瞧,我的天爷,那个血呼啦差的,可吓死个人!” 贾环一听,往后头左右看看,也不等外头人闯进来,自己咬了咬牙,往前两步就把推开了门:“官差?哪来的官差?” 外头的人倒唬了一跳,拿眼上下打量,见着他虽衣冠散乱,还溅得血淋淋的,但那衣料,那配的东西,都是明晃晃的好货,又这么明火执仗地出来,一干人也不敢立时上来呵斥拿问,反有些恭敬着探问道:“小公子哪里人?怎么会在这里?” 贾环见了衣衫,认出真是官府衙门的人,便将靴筒子里的匕首拿出来,往地上一扔:“我是荣国府贾家的人,里头那三个拐子,要拐了我勒索钱财,被我杀了。” 这一句话出来,差役也罢,路人邻居也罢,都惊住了。 夏日的热风从街角巷尾吹过去,人人却都觉得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们如此,那边官衙里的父母官,听了这一番事项后,再瞧瞧坐在那里吃茶的贾环,也是觉得身子都要麻了一半:都说那荣国府如今读书得多,怎么这小公子,竟有这般的功夫?这一举杀了三个人,又是经年的拐子,真是老国公家的骁勇,家学渊源,人不可貌相啊! 心里想着,那官儿早有定论,这时候也赔个笑脸,道:“小公子不必担心,这些个拐子,坏人天伦,污人清白,原系罪大恶极之辈。杀了他们,非但无罪,还是义举啊!想来老国公在世的话,听说你这一桩义事也要夸赞的。下官早已给政公老大人送了帖子去,细说了原委,必不会让小公子担一点罪名的!” 正是说着,外头一阵喧哗,又有报信的过来:“荣国府贾家老大人来了。” “快!快请进来!” 说着,外头就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是贾政领着贾琏并几个长随过来了。贾环一见,忙站起身来,低头立在那里道:“老爷!琏二哥!” 贾政面容端肃,见着了他,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拱手与那官一礼,谦逊不迭,什么儿孙不肖,什么有劳尊驾等等,来回说了一通,却是云山雾罩的,尽是些场面上的话。 倒是那官儿着实将贾环称赞了一回,甚么少年英才,什么细心果敢,简直说得是另外一个人似的。贾政听了一回,见果真是拐子,贾环也算得做了好事,这才面色松缓了些,却还是道:“小儿糊涂,这伤人性命,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一番言语后,也不消再做什么,贾政留个名帖,就带着贾环回到家中:“跪下!你这畜生,倒是好个本事!”贾环忙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哭道:“老爷!老爷!我实在受不住了!”说着,又痛诉那些仆人种种言语欺压,又有赵姨娘的事,并如何拿宝玉与他比,又如何糟践他,并各项流言蜚语。 里头便有宝玉报复等等话头,也不消细说,全在先前书信中有所记载。 贾琏在旁瞧着,又见他果然大为消瘦,言语也有些糊涂,想着今天那一件事,倒也有些不落忍,劝道:“老爷,环兄弟虽做错了事,今天也是受惊不小,且那些拐子也着实可恨,他也算做了一件好事,竟先饶了他罢。” 这话一出,贾政也有些犹豫,又见贾环神情果真有些不寻常,想着先前那一封书信,他固然有些不信,却也能瞧出怕是有些魔怔的苗头。因此,再三斟酌后,贾政还是道:“把他先送回那院子里去。我先前定的罚,断不能轻易改动。你先打发个好大夫来瞧瞧,这两日旁的事先放一放,倒把那些仆役寻出来瞧一瞧,真有那等眼里没有主子的,早些处置了,再挑好的来。” 贾琏忙答应了,就要带贾环下去,谁知他却吵闹起来,口口声声死也不回去云云。贾政虽是严父,然而心底已然有了些嘀咕,这时倒也不好一味严苛,只得道:“糊涂东西,你说他们不好,哪个不好,使人打发了另换了好的就是,鼓噪什么?还不快下去!” 待他们都下去了,贾政坐在那里斟酌半晌,便往贾母跟前去,说了这一桩事体。 忽又有这么一件奇事,贾母也是吃惊,因道:“他既做得了这样的事?倒也不辜负老国公的血脉。”旁边为王夫人等人,也各有惊异,又有低声交谈的,倒也不细说。 只贾政回禀了贾母,又讨了个主意,先前惩戒固然不改,却也能每五日松快半日,跟着人出去走动走动。另外每月里,又可与探春一道,且往水月庵略看看赵姨娘。 众人于此不置可否,都不留意。只将那贾环杀三个拐子,逃出生天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半日的功夫,里外人等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只旁人犹可,不过有些感慨罢了。独有紫鹃一个,真真有些毛骨悚然起来:那贾环才多大,竟能忽得杀死三个人,还是在他人地盘里,撞见的都是熟手。这里要只说是运道,只说是甚么果敢,她是半点不信的。何况,她也是听过些其他版本的红楼梦的,比如吴氏红楼梦,里头明明白白,说这贾环杀父,且真的有意弑兄的。宝玉所谓狱神庙,并非为官府关押,反是被贾环所囚禁,百般虐打。 有这么一桩事在,紫鹃对贾环的戒心,更是上涌。 然而那边黛玉在听完后,却只微微一点头,又自靠在床边,默默垂泪不绝。紫鹃也知,这是心中挂念,却碍着人言礼数,她不好过去罢了。 紫鹃便低声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二爷今儿虽有些磨难,到底伤得不重,好生养一阵也就好了。”听了这段,黛玉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也不知,他现今怎么想着?” “姑娘担心,便略等一等,再过去瞧瞧。”紫鹃拿帕子与她轻轻拭去泪珠,神色安宁:“不过走两步路的事罢了。” 黛玉听着,怔怔出一回神,却也渐渐将泪珠收了。紫鹃便命取热水来,且与她拭面,又略略敷了敷眼睛,好歹将红肿儿的双眼压了压。 待得过晌儿,黛玉再过去探望,又不许紫鹃跟着,必要自己过去一回就罢。紫鹃也扭不过她,又挂念着贾环一件须得略作处置,只得放手作罢。 一时黛玉去了,紫鹃打发了人去问贾环现今的状况,自己则坐在那里想了半日。待听说后头贾政略松泛了些,她心里更是担忧,斟酌片刻,还是唤了宋婆子过来,低声嘱咐了她几句。 那宋婆子原是与外头走动的,这又是黛玉惯常叫那边的丫鬟过来说话,原是小事,她也没留心,只略应了一声,就过去讲了事体。还不等黛玉回来,她就领着一个素日忠心,常有走动两处的婆子,唤作蒋婆子的来。 紫鹃便将宋婆子打发出去吃茶,自己则与蒋婆子说了今日贾环的事,又道:“我听着倒似是咱们附近的事,也不晓得里头的细故。你出去后说与管事,也打探打探这件事,竟用心些罢了。” 蒋婆子虽不觉这里有什么,但紫鹃既是这么说,她也没得旁话可言,当时就答应了,又问待黛玉可还有旁的吩咐,紫鹃摇了摇头,道:“原是无事的,我提了一件,姑娘那里并无旁话可说。你出去,姨娘要是问了,就照直说便是。” 这事一定,转眼已是将将黄昏。因宝玉之事,晚饭众人都有些寡淡,黛玉告了身子不好,也没过去。紫鹃服侍着她用了饭,也不细说。就是瑞哥儿,也晓得宝玉、贾环两件事体,又因黛玉素日心沉,体谅着她伤心,越加安静。 是以,这夜旁事罢了,黛玉便早早灭了灯火,预备早些安睡:至如睡不睡得着,又是另外一件。紫鹃听凭她如此,心里着实挂念忽如其来的贾环事,琢磨着后头种种事端,越是思量,越是沉了心。 偏就是这会儿,晴雯忽而得过来,说是送帕子来着。 紫鹃便点了灯,那边黛玉已是问道:“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 那边晴雯却是一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得一阵,细细想了半日,才明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 晴雯搁下帕子,心里实在疑惑,却也不知与谁个说去。倒是黛玉动了心念,拥被起身,又命磨墨备纸,自己这在那里出身,面上一时欢喜,一时酸涩,又有种种惭愧悲叹,乃至心神动摇,余意缠绵等态,倒也不必细说。 紫鹃深知这一对儿的心思,便一字不多说,一字不多问,只小心服侍着黛玉穿戴齐整,又见她提笔在那旧帕子上写了三首绝句,正似要再写下去,却因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到底搁下了笔,且先走到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两腮通红,直能压倒桃花。 “姑娘,可是一热一冷,略伤着了些?”紫鹃混作不知,低声劝道:“这么个时候,早些安歇才是。明儿早起,多少也要和姐妹一道过去。一时起得迟了,倒不好说话的。” 黛玉也知这个理儿,又因泄了心头百般滋味,略等了等,见墨迹干涸,自己亲手好好收了,这才上床睡去,心里却还体味着那帕子的心意,是夜着实翻来覆去一阵,才渐渐朦胧睡了去。 及等翌日清早,黛玉早早起身梳洗了,见着天色尚早,心里又有诸多挂念,便一步一步迈出屋舍,且立在花阴之下,瞧着四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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