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这么说,紫鹃却只听一半,不为旁个,只她素日省事儿,但求个人和,未必真的情愿为着小事,闹上一场。 因此,她也只是一笑,道:“你心里有数儿,辖制住了也就好了,旁的倒不要紧。” 那边宝玉早瞧见紫鹃,一等这婆子羞愧退下,芳官也被拉到一边梳洗了,他便踱步过来,笑着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从这边过来,顺路讨个水壶罢了。”紫鹃笑道:“昨儿我们那里的有些坏了,正要讨一个现使的。” 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取一个来,又问黛玉:“林妹妹可怎么样?” “二爷也知道我们姑娘的,今儿这么个日子,怎么都要伤心一回。”紫鹃接了那水壶,笑着道:“方才已是歇下了,等会子也就过去了。倒是二爷这两日又清减了些,读书虽要紧,也要顾全身子才是。” 宝玉嗳了一声,有些踟蹰:“我本该过去宽慰宽慰,只又恐扰了你们姑娘。” “二爷得空且歇一歇才是正经。”紫鹃笑道:“若是困乏了,去我们那里坐一坐,说笑两句也罢。只今儿怕是迟了,瞧瞧这日头,等会子就要吃完饭了。赶明儿也罢。” 正说着,那边司内厨的婆子就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就有小丫头进来问袭人。 紫鹃见了,忙笑着告辞:“只怕我们那边也有了。” 袭人一面送她,一面与小丫头道:“略等半钟茶的功夫罢。”直将紫鹃送到院外,这才罢了。 紫鹃提着水壶,一路回去,就见藕官等人正打点餐具,见着她来,忙笑着道:“紫鹃姐姐,厨下说晚饭已是有了,我们见你没回来,照着前几日的时辰说了。” “好。”紫鹃一面应了,一面将水壶交给小丫头,留神瞧了藕官两眼,见她眼圈儿微红,旁的倒还罢了,心里就有数儿,只嘱咐两句,就往里头去寻黛玉。 她正伏在案上,不知写什么,见紫鹃回来,就搁下笔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紫鹃有意引开她的心神,只隐下特地去寻藕官一节,将这半日的事说与黛玉。 黛玉原不留心,但听说藕官祭祀,不敢高声,就有些怅茫,因问道:“她祭的是哪个?” “我也没听清楚,像是旧日一同学戏的女孩儿,唤作什么菂官的。”紫鹃见黛玉有些怔然,想了想,又将藕官的身世说与她:“也难怪,她自个儿家乡音信一概不知了,还能祭奠哪个?” 说来也不算离奇,这藕官与香菱却有些肖似,仿佛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旧年亲爹还教着认了几个字,偏也被拐子拐了,整日打骂□□,日久年深的,只单单记得那几个字,旁的却一概不知了。 黛玉听了,越发有些闷闷,后头听说宝玉屋中的事,这才秀眉微蹙,面上有些着恼儿:“现今老太太、太太因外头大事,不得镇压,竟生出这许多事来。袭人又在做什么?只这么整日吵嚷,如何是好?” “原是太太吩咐的,终究不好现打发的。”紫鹃道:“她又是个省事的,只说教导管束了,后头也就完了,也没虑到那一处。我提了两句,想来她已是有数儿的。” 说着,又将宝玉的话一一说与她,这才引得她面容和缓下来,因笑道:“我原没事儿,你平白絮叨这些个做什么?” 紫鹃抿嘴儿一笑,正待说两句,就有春纤过来说已是布置了晚饭。 两人扶着黛玉出去用了,再略歇息半晌,就有报信的说贾母等回来了。黛玉原不必日日过去,尤其今儿是清明,但想着先前紫鹃所说,她就道:“我换身衣衫,去瞧瞧罢。” 一时过去,见过诸人。 贾母等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本是略见两面,说几句温寒就罢的。谁知后头忽得有王夫人张口,竟将这府里申饬了一番。 引头就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又有林之孝家的等两三处有头有脸的,竟将宝玉屋中芳官的干娘等一干婆子去了大半,又呵斥众人,不得吵嚷生事,将各处都走了一回,这才罢了。 黛玉料不得有这一出,幸而她屋中却都省事儿的,并无生事,待一干管事的出去,她命人关了院门,各自安歇,回到自己屋中躺下后,却不免与紫鹃道:“只怕是袭人当真狠回了一通,不然,未必能如此的。” 口中虽这么说,她面上却有些怔忪,似还有些信不真切。 “姑娘且想一想,太太五十许的人,如今只剩二爷一个,如何能不关切?”紫鹃笑着道:“何况二爷读书进业,又是正经的大事。只消袭人正经回了,不消多说一个字,太太自然要留神的。” 黛玉便没言语。 半日过去,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双目微微有些水光,低声道:“只为了这一件,就这么大动干戈,往后再有什么牵动了宝玉,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姑娘……”紫鹃想到后面抄检大观园,又有撵走晴雯等一干人的事,不由暗暗叹息,却也只得轻声劝慰:“究竟也是她们咎由自取。这一阵闹得也忒过,何况后头老太太、太太又得守灵,只怕往后几日更没了震慑,常言道乱世用重典,倒也是有个由头的。” 黛玉这才点一点头,道:“这却也是。” 却还是有些闷闷的。 及等翌日,她去贾母屋中,见着那里正忙着打点贾母随灵的物什,又与管事媳妇们当面结清,十分忙碌,她便略坐了坐,也就回去了。 谁知往后一走,就见有个婆子匆匆从紧闭的一处厅院里跑出去,慌慌张张,有些不成样子。她瞧着疑惑,因唤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谁知那婆子听到这一声,活似见了鬼一般,连头也没抬,也认不出是个谁,只一股烟溜走了。 黛玉越发动了疑心,提起裙角紧赶了过去,只她身子单弱,哪里能与这婆子相比,眼瞅着人影都没了,她自家且要弯下腰喘气儿。 就这时候,后头忽有个人唤乐两句林姑娘。 黛玉喘两口气,轻轻咳嗽两声,那人就紧着上来搀扶:“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106章 暗澜 黛玉咳了两声,也觉自己唐突了些,两颊微红,忙转头谢过:“才瞧见个人鬼鬼祟祟的,问了两句,竟就跑了。也是我糊涂,倒要赶着要拉住人。”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果然是平儿笑着立在一侧,口里道:“姑娘不必心急,说不得是有什么要紧事,或是她不该来这一处,这才跑了。这青天白日的,又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断不敢生出事来的。” 说着,她往王夫人屋子的方向看了两眼。 这却是指昨儿王夫人着人申饬,撵了一干婆子人等的事。前世未久,这婆子略做错了一点,或是慌忙着了,也是常情。 黛玉心想这话在理,不免点头:“也罢。横竖人也跑了,我还能怎么着。却是紫鹃那蹄子素日说得有理,出去时候还是跟着个人,凡有事省得闹不清。我还只说她小心忒过了。” 说了这两句,她见平儿含笑,又道:“你怎么来了?这会儿凤姐姐身子越发笨重,更离不得你才是。” “姑娘也知道这府里的事。”平儿笑道:“从本分来说,我们奶奶原也要帮衬的,偏有心无力。现老太太、太太送灵守灵连着十来日的辛苦,便打发我过去问好儿。” 这倒是凤姐常情,黛玉也不觉诧异,只顺口儿问几句凤姐的饮食起居等话。 平儿一叹,道:“这一胎艰难,姑娘也知道的,几回闹出事来,连着老太太、太太并姑娘们也多有惊心的。我们奶奶本是个心性高强,无所不至的人,只这么将养着,连出去走动都少,实是难为了。” “这却也是。”黛玉想凤姐素日的性情,也不由点头,因道:“幸而也就二三月的光景了。赶明儿得空,我过去看看她,一道说话解解闷,也还罢了。” 平儿笑着谢了,犹豫片刻,又问黛玉:“我瞧紫鹃这一向忙着,若是姑娘不得空,倒是自己将养为重。这往后的日子,且长着呢,什么话说不得。” “不过外头的事罢了。”黛玉听出里头意思,便笑着将置办产业的事提了两句,因道: “我的身子你是尽知的。外头虽有几个旧仆,到底也要我做主。偏我也轻易出去不得,常日里处置这些个事,自然也就紫鹃一个了。 她向来周全细密,处事明白。一应的事我起个头,她都能办得妥妥当当。这一阵外头各处事项多些,不免多有打发她去的。再过几日,想来也就歇下了。” 平儿也知道黛玉在外置业的事,旧日凤姐常有夸赞,也曾想过一般做些产业来。只她常日里要管束贾府的大小事体,且不如放利钱省事,得利也更丰厚。是以,后头就渐渐打消了念想。 现今听黛玉提了两句,她倒有些迟疑:奶奶只说这些事体繁杂,又未必得利,便搁着了。现听林姑娘说来,虽也有些繁杂艰难,却还不到那一步。也不知是奶奶没料理过,还是紫鹃那丫头得力,竟都周全了。 心里想着,平儿面上半点不露,且将黛玉送到潇湘馆,这才回去。 凤姐见她回来,便问:“怎么去了这半日?” 平儿笑着说了缘故,又道:“怕是林姑娘先前瞧见的那婆子,与林荣家的有些干系。先前去环哥儿那里一趟,二三个人躲出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想头,现瞧着,竟越发可怕。” “怕什么,平怎么着,自然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在!”凤姐冷笑两声,目光灼灼,竟减了这一阵的恹恹,多了几分精神: “如今咱们不过怕担了干系,又有个千日防贼的难处,待得再出一二件事,失了老爷的心,打发了他就是。便不能,寻个屋子关起来也容易。 至于那林荣家的,不过现今我抽不出精神,且管不到。等我这个生下来,自然能慢慢料理了。” 平儿笑着答应,又悄悄加一分力,且扶着凤姐靠坐在大引枕上:“本就是小事,奶奶只管这么记挂做什么?先前那两件事,也是暗地里算计,不也被戳破了?可见咱们这样的人家,人多眼杂的,保不齐哪一处就漏了陷,竟是不做不错。但凡做了,自然有纰漏的。” 凤姐细想想,倒也松泛下来,因笑道:“这倒也是,这一起子奶奶妈妈的,哪个是好绕的?哪个没个三亲六戚,街坊邻居的?哪能得保万全?就是那林荣家的,先前巴巴藏在树上通风报信,不也被戳破了?” 两人说笑一阵,也减了几分困乏。 而另外一面,贾环与林贵儿两人却越发沉闷。 半日过去,贾环才慢慢着道:“就这么算了?” 林贵儿也没了先前满脸的笑,背微微弓着,神色有些凝滞:“三爷,这太太突然出手,一下撵了二三十个婆子,谁都料不到的。” “那又如何?”贾环冷笑:“说要做事的也是你们,说做不得的也是你们,这空口白话一张嘴,岂不是听凭你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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