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号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人类自然诞生的生命。 那个时候的她, 甚至没有父母亲人的概念。 在她狭小的世界观里, 她天真地以为全天下跟她一样大的孩子们都跟她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被这样一群一群地关在一起,穿着单薄粗糙、一不小心就会磨红皮肤的衣衫, 胸前挂着一个数字号码牌,在肚子饿的时候只能吃几乎没有味道的流食。 以及,无休无止、枯燥疼痛的实验。 十一号从小就十分敏感。 尽管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对她说这些实验都是为了治疗他们的不良病症的,是为他们好, 可她还是迅速察觉到了其中的恶意——因为那些跟她一起去“治疗”的小伙伴们越来越少,最后寥寥无几,而这些装作关心他们的研究人员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 对于这一点, 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好奇, 但是十一号本能地忍住了。 同组的另一个孩子沉不住气, 在一次“治疗”之后问了出来。 彼时那个刚刚给他们“治疗”完毕的研究人员正在用一块带着浓郁香精气味的肥皂洗手,在听见了那个孩子的问题之后,那人的嘴角诡异地上扬了一下, 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非常认真精细地将滑溜溜香喷喷的肥皂在每个手指缝里都擦了个遍,然后漫不经心地搓揉着泡沫,最后打开水龙头,任由干净清澈的水流将他满手的肥皂泡沫冲净卷走,顺着那黑洞一般森然恐怖的下水道消失无踪。 “他们为这个世界的洁净,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那个研究人员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句话,站在原地的孩子们一脸懵懂,当时的十一号也不明所以。 直到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了“伊芙”的十一号在翻阅书籍时了解了肥皂的制造历史,她脸色难看地冲到洗手间吐了很久,一抬头又看见了学校水池边上放着的肥皂…… 于是她又吐了一轮。 从那以后,消毒液、医用酒精……什么都好,但她再也没有使用过肥皂。 实验室早期的药剂总有不完善的地方,相比之下,实验体不过就是消耗品。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于是终于有一天,被实验室寄予众望的十一号也因为超能力缺陷被打上了残次品的标签。 伊芙安静地说着,尤里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呼吸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份档案残页上,对于“十一号实验体”的描述:经鉴定为残次品,已于XXXX年边境丢弃并销毁。 “我被锁在了实验室里,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知所踪。外面传来轰炸声——后来我想,他们大约是想借由战争轰炸毁掉实验室以及我们这些来不及处理的残次品吧?病痛、饥饿、孤寂……为了生存,我像穿山甲一样到处寻找出口,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下来。尤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那个人,是WISE的人吗?” “嗯,是吧。” 伊芙没有正面回答,她巧妙地玩起了文字游戏,隐去了黄昏的存在,“我能有今天,多亏那位女士的救济和帮助。她在发现了我的才华之后,想尽办法把我送进了巴伐利亚学园,为了回报她的再造之恩,我在毕业之后自然也就加入了WISE。” 空气中流动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尤里安静地等了一下,然后问道:“这就……结束了?” 伊芙看了他一眼,略带自嘲意味地道:“很抱歉,布莱尔少尉阁下。我一个小女子的故事远远没有您那么伟大,那个时候的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对于国家也还没有什么责任心,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用我全部的力量乃至于生命,去回报那个给予我新生的人。” 乱世当前,有余力的人谈理想,没后路的人只能先求生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伊芙’(EVE)吗?” “……为什么?” 伊芙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拉过了尤里的手摊开,用食指在他的掌心摩挲着写出了自己的名字,E、V、E。 尤里感觉到她食指的指腹上,独属于医疗人员的缝合线磨痕,垂下眼眸看了一眼。 “救我的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而那个时候的我,又渴又饿,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抓过对方的手,在对方的掌心划了划试图拼出‘十一’(ELEVEN),但是却在写到第三个字母的时候就呆住了——我甚至连这个词语都拼不出来,中间的L还歪歪扭扭,被对方误解成了V。” “帮助我的人以为我的名字就是这个。她对我说,这个名字很不错,虽然‘夜’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但同时也是距离黎明最近的时刻——于是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这么叫我了,‘伊芙’。” “你看,尤里。” 伊芙一边回忆,一边笑着,“我的恩人,将我从一个连‘ELEVEN’都拼不出来的文盲,变成了名利双收的医学天才,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轨迹……我怎么可能,不去感激、不去憧憬那样的人呢?” 尤里沉默地听着。他知道自己就算逼问伊芙,对方也绝不会说出恩人的名字,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试图冲淡当前沉默压抑的气氛。 “因为伊芙是夜的意思,你又是医生,穿着白大褂……所以,你的代号叫【白夜】?” 他猜测着说。 伊芙挑眉扫了他一眼:“这倒不是。在经过了童年实验室的回忆之后,我本人对于白大褂其实没有什么好感,我只是单纯地非常喜欢‘白夜’这个意向。” 所谓白夜,指的其实是高纬度地区的一种自然现象,在大气的散射作用下,黄昏过去之后直接就会呈现出黎明的景象,尽管是夜晚也能如白昼一般看清楚周围的事物。 “我在上学的时候,从地理杂志上偶然了解到了这个现象——黄昏之后,跳过黑夜,直达黎明。” 伊芙非常喜欢这个将“黄昏”与“黎明”紧紧相连的意象。 同时,她也由衷地希望,在这场属于所有人的黑夜里,她所到的地方,就可以给同僚们带来黎明一般的希望与光芒。 “所以当我的管理官询问我,有没有喜欢的词语想要作为代号的时候,我就第一时间想到了‘白夜’。” 尤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黄昏之后,跳过黑夜,直达黎明——在这个所有人身处于黑夜的时代,这几乎是所有人的梦想,又或者说是所有为了和平而奋斗着的人们共同的理想。 和平党派的所有人,曾经在外务省苦苦支撑的前辈,局长,中尉,姐姐……还有数以万计的东国民众,以及尤里自己。 在离开外务省穿上这身军服之后,尤里始终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肮脏,都是为了维护这个理想。 然而现在,他却愕然地发现,自己刀锋所向、一直以为是敌人的一群人,竟然是与他有着共同理想、同样渴望和平的一群人。他们虽然来自于另一个国家,但却有着与他相似的过往,与他一样承受过战争的折磨、因为战争而饱受苦楚。 现在想来,白夜两次现身于东国暴露了行踪,一次是为了救兰尼斯先生、一次是为了救格莱彻先生,而这两位都是东国和平党派不可或缺的核心掌权者。 如果不是为了将东国的政权牢牢掌握在和平党派的手中,尤里实在是想象不出,为什么明明可坐山观虎斗的西国WISE,要把本国视若珍宝的秘密医生【白夜】送到危险的异国冷战前线,冒着哪怕会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救治这两个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东国人。 这是在今天亲眼所见之前,尤里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他更加想象不到的是,原来自己身边一直温柔单纯、笑容明亮的伊芙小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西国第一秘密医生,闻名于整个医学界的天才【白夜】。 但伊芙刚刚就当着他的面,在短短不到三十分钟之内,将格莱彻先生从死亡的边缘线上硬生生拉了回来。这是他亲眼所见的奇迹,那样致命的伤口,就算说是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也不为过——没有什么比真正的实力更能证明【白夜】的身份,伊芙就是【白夜】,这一点再也毋庸置疑。 其实在跟中尉了解军方对白夜的身份画像时,看着那些资料,尤里也曾经猜测过对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是白发苍苍的医学泰斗?或许是出身西国医学世家、被精心栽培出的名门子弟?又或者是如他自己一般,出身平民但却拼命努力想要实现阶级跨越的普通人?…… 尤里设想过很多种的情况,但是却从未想过,原来被西国乃至于周边各国都奉为神明的医学天才【白夜】,最初竟然是诞生于那样见不得人的秘密人体实验室,作为残次品而被无情折损抛弃的实验体。 她因为东国战争份子的贪念而被制造出来,却又因为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被摧毁了健康,最终被无情地抛弃和销毁。 在方才的对话中,伊芙已经对尤里说过自己是如何从被战火摧毁的实验室中险死还生地逃离——她的语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不值一提,甚至好像觉得自己十分的幸运一般。 但尤里听得却是心中阵一阵的难受。 尤里始终难以想象,自己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的爱人,究竟遭受了多少苦难。身体孱弱的小女孩好不容易从那样可怕的人体实验室中逃出生天,迎接她的却是被飞机与硝烟遮蔽住的灰白天空,她没有办法,只能装作没有身份的战争孤儿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东躲西藏——如果那个时候,伊芙没能遇到她所说的那位恩人…… 尤里不愿意去设想那样可怕的结果。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源自于那些该死的战争分子的贪念。 为了自己的私欲和野心,那些战争投机者们不惜一切代价——而那些家伙们所谓的“不惜一切代价”指的往往都是普通民众以及战争难民们的代价。如果说要他们自己为这场战争流一滴血,他们恐怕都会思考再三之后退却不前,多么可笑啊。 尤里仅仅是想到这些,就觉得胸中愤怒难当。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伊芙超能力影响的结果,但这一刻他已然不想去计较伊芙对他的欺骗,以及她的身份和立场。 不是常说医生无国界吗?反正中尉也曾经说过,只要他们可以把【白夜】捕获并劝说到到他们这边来,掌握在保安局手中——有局长担保,伊芙绝不会有性命之虞。更何况,作为一个医疗人员,白夜除了救人之外,好像与他们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对立关系。 只要他们可以把【白夜】掌握在手中……不,如果他可以把伊芙彻底掌握在手中…… 尤里的绯色瞳孔里闪烁着幽暗的流光,他伸出手,轻柔小心地抚摸着伊芙金色的长发,仿佛呵护一件稀世珍品一般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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