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之前还说,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干任何男人可以干的事。”玛丽将茶杯握在手里,滚烫的茶水透过杯壁向她传来丝丝暖意。 “你没有经历过战争。”威尔逊叹了口气,“战争很可怕,许多事情你都会无法承受。” “没有人可以从一开始就能承受战争,这里需要我,威尔逊医生。士兵们需要我。我们的士兵在前线和敌人交锋,难道我们要让他们受伤以后不能及时被治疗吗?这太荒谬了。” 威尔逊没再说话,他一口气喝完杯子中的水,起身打开壁橱,想喝一点杜松子酒。但是随即想到酒精是医生的大忌,就又关上了壁橱。掏出一支雪茄含着,但并没有点燃。 “从明天开始,我会教给你作为一名军医应该学会的一切技能。” 威尔逊说得没错,战争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可怕。夺走士兵们性命的不仅是战场上的子弹,还有受伤后的感染,以及情绪的奔溃。尤其是那些初次上战场的年轻人,他们带着一腔热情在中心广场报名参军,但是却在踏上战场的一瞬间就被□□炸掉双腿。他们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勋章,就要在病床上度过余生。 玛丽每天都跟在威尔逊身后,学习各种技能,同时还要兼顾庄园内士兵们的药品补给。纱布不够,她只能找出干净的白棉布用热水反复烫洗,在阳光下晾干,当纱布用。 白天,她跟着威尔逊医生学习并治疗病人,晚上则在煤油灯下温习笔记,并《医院笔记》。还要随时警惕着士兵们的突发状况。玛丽从来没有想到,夜晚居然会发生那么多事。 有些白天还好好的伤员,到了晚上病情就会突然恶化,她不得不从毯子里爬出来安抚他们,并帮他们重新处理伤口。等到完成这一切,太阳就又升了起来。 威尔逊医生坚决反对使用吗啡治疗,这个决定引起了其他医生以及患者的不满。大多数医生认为,吗啡能够有效镇痛,对伤员们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良药。而威尔逊医生则认为,吗啡的使用会让患者产生依赖性,严重者还会产生幻觉。这对于一个士兵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这不是一个难懂的道理,在正常情况下,大家都可以理智面对。但是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士兵们很难思考,他们只想让磨人的痛苦停止。他们恳求、哀告护士给他们一些吗啡,在遭到拒绝之后,又发出一连串的恶毒诅咒。 “奸细!你是敌人的奸细!你在故意折磨我。”一个高个子士兵躺在床上抱着脑袋一边撞击病床的栏杆,一边对玛丽大喊大叫,“我要把你抓起来,送你进水牢。” “巫婆!” “杀人犯!婊子!” 玛丽眼皮也没抬,她手脚利落地把废弃的床单撕成长条,然后把士兵绑在床上,以免他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这种咒骂她早就习惯了,因为每天都要听上几百次。 处理完撞脑袋的士兵,玛丽又不停歇地前往内瑟菲尔德庄园,宾利先生许诺今天下午会来一批消炎药。玛丽驾着车马不停蹄地往内瑟菲尔德赶去,这本来不是她的工作,但是负责军需的士兵在路上昨天牺牲了,所以这个任务就临时交给了她。
第42章 班纳特庄园和内瑟菲尔德之间的距离不太远,玛丽对这段路程又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宾利先生看上去要比任何时候都疲惫,他手中拿着一张清单,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来,说话的声音十分喑哑。 “纱布、灭菌磺胺粉、酒精、双氧水,总共四样,对吗?” “不错。就是这些东西,医院总是不够用。尤其是纱布。”玛丽回答,她清点完物品,就开始跟着两个帮工把装着药物的箱子往马车上抬。 “简最近怎么样?她还好吗?”宾利先生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略有局促地搓着双手,看上去有点紧张。 “总的来说还不错,毕竟我们有房子住,还有衣服穿。”玛丽将最后一箱药品搬上马车,用袖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我不明白,宾利先生,既然你这样关心我姐姐,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她呢?这里离班纳特庄园又不远。我们全家都会欢迎你,相信那些被你资助的士兵也不会拒绝见你。 “这很复杂。”宾利先生叹了口气,他的西装被刮破一道口子,金怀表的表盖上碰出一个小坑,但是没有人发现。这种时候很少有人还有精力去注意自己的衣服是否足够得体。 “我知道这样讲很失礼,希望你不要生气,我母亲和妹妹都不认为简可以做我的妻子。” 玛丽点点头,这个她知道。伊丽莎白还曾因此和宾利辩论过一番。但是她在洛伍德念书期间,伊丽莎白曾经来信说,宾利先生的家人对简的态度有所好转,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我母亲知道简现在也在临时医院帮忙,她很不高兴,认为这不是一位淑女所应该做的事情。”宾利先生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似乎对即将讲出来话非常难以启齿。 “她说,如果简继续在临时医院帮忙,即使战争结束,也要我和简断绝往来。” 又是这样!玛丽有点生气。宾利先生的母亲可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那么您呢?您也认为我姐姐因为帮助了受伤的士兵,就变得不得体,不体面了吗?” “我当然没有这样想。事实上,我为你姐姐骄傲。她能在医院里帮助士兵,而我只能拿出一些钱来,其余的什么也干不了。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跟着达西一起参军。”宾利先生懊恼地说。因为战争的缘故,村子里的男人大多去参军了,只剩下年纪特别大的和特别小的,或者有残疾的,像宾利先生这种手脚健全,年轻力壮却还留在村子里的男人,还真不多,甚至可以说非常少。 “您不必因此懊恼。”玛丽说,“英国不仅需要士兵在战场上杀敌,也需要您这样的人。士兵们需要有人在他们身后提供补给,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打仗。” 宾利先生有些嗫嚅:“那么,你姐姐也会这样想吗?她不会因为我没有去战场而嫌弃我是一个懦夫吗?” “当然不会。” “很高兴你们能这样想。”宾利先生看上去似乎是舒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 “但是假如她得知自己因为帮助士兵而被指责不是一位合格的淑女一定会很伤心。”玛丽话锋一转,继续不太高兴地道,“宾利先生,我们全家都不否认我姐姐很喜欢你,但是她也不是非你不可。假如让她在你和帮助受伤的之间只能选择一个,我相信她会选择后者。” “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宾利先生连忙道,说罢又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有点歧义,于是又赶快补充,“我的意思是说,我不会让简面临选择这种难题。我真心为简骄傲。” 大概是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会更加尴尬,宾利先生果断谈起了别的事。 “希斯克利夫来信说,新阿姆斯特丹战场的情况很好,假如不出意外,他们很快就能攻下那里。他还问我赫特福德是不是一切都好。我的这位朋友很有领导才能,相信我们的士兵在他的带领下一定能大获全胜。” “我们会胜利的,现在我得赶快走了。祝您好运,宾利先生。”玛丽坐在车夫座位上,手里的鞭子轻轻一扬,小白马就迈着轻快的步子往班纳特庄园走去。 回去的路上玛丽有点心不在焉,她脑子里反复回忆着宾利先生的那句“我真心为简骄傲”。一个奇怪的想法划过她的脑海,假如希斯克利夫知道我在医院救治士兵,他会为我骄傲吗? 玛丽摇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宾利和简是情侣,她和希斯克利夫又算什么呢? 情侣?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朋友?也有点勉强。她和希斯克利夫的谈话总是在一种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进行。几乎没有一次是他们双方都主动的。哪有这样的朋友。 如果一定要给他们的关系给一个定义,那就只能是希斯克利夫单方面是她的恩人。 玛丽艰难、而不情愿地面对了一个现实,自从认识希斯克利夫以来,她欠下他数不清的人情,而且好像一个也没有还……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那么,除了“欠人情的人”和“被欠人情的债主”这层关系以外,他们还有别的关系吗? 好像没有,这又是一个玛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虽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愿面对。 玛丽没有在思考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的关系上耗费很多时间,在战争面前,思考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很浪费时间。她将纱布和酒精分明别类放进柜子和抽屉,就又围上围裙跟着威尔逊医生进了手术室给一个新来的士兵手术。 她在医学上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很多复杂难懂的知识,她只需要一般人一半的时间就能理解透彻。很多人把这称为“上帝的恩赐”,但是玛丽更愿意把它归功于“实践”。威尔逊医生不可能腾出时间专门帮她解读课本上的内容,他在手术和日常生活中教学,至于理论知识只能由玛丽自己晚上研究。 但是对于玛丽成为威尔逊医生助手这件事,仍旧不少医生都在表示反对。他们认为玛丽不仅是女性,而且还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大学教育,不能够胜任医生助手的工作。威尔逊医生一直在尽量维护她,但经常有心无力,他太忙了,不可能去分心照顾一个女孩儿。所以大多数时候,玛丽还是靠自己。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加棘手,而且匪夷所思的情况发生。比如现在。 “你应该多吃一点蔬菜!”玛丽举着一只胡萝卜对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士兵说,医院里很吵,她不得不提高声音,直到嗓子冒烟,“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搞到这些新鲜蔬菜,胡萝卜对你的夜盲症有好处。” “行行好,天使。我从来不吃这个,胡萝卜吃起来就像魔鬼的大便。”士兵躺在床上,一条腿被高高吊起来,左眼上蒙着纱布。 “那你今天注定要吃大便了!”玛丽拿着那根胡萝卜来回挥舞着,她上次劝人吃蔬菜还是十年前,被劝导的对象是小妹妹莉迪亚。 除此之外,还有人因为信仰不同而冲突不断。拜亨利八世所赐,新教的力量日益强大,玛丽除了当护士和医生助手,还得时刻提防天主教的信徒和新教之间的冲突?! 玛丽更愿意信仰科学。 无数的事实表明,科学才是最终的力量。 病患之间的矛盾时有发生,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对着各自的上帝祈祷。 自从战争爆发,夜晚就变成了玛丽一天中最讨厌的时刻。 因为绝大多数去世的士兵都是在夜晚离去的。熄灯以前他们还在和玛丽说晚安,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学会接受死亡。你可以怜悯他们,但是不要浪费时间在哭泣上。”这是威尔逊医生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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