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什么顾忌地扯开了自己的上衣,在他那身因为十余年的“药罐子”生涯中退化的上身肌肉之上,还带着当年造成他的十四经脉损毁其八的可怕伤痕。 内伤在万春流的救治和时年给他重新续上的嫁衣神功内劲的作用下,已经基本恢复如常了,但当年这些放在别人身上都足可以致命的伤势造成的疤痕,永久地留在了这里。 “我不为自己讨个公道,技不如人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燕南天豪气干云地开口,“我只想问问江琴,你为何要对我二弟做出此等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举动。” “就凭他什么都有!”江别鹤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但当本能的回答出口,他又压制着内心想说出口的话沉默了下来。 他除了家世和相貌,到底哪里不如江枫,然而所有人提到江枫都是天地双玉之一,是他轻轻一笑便能俘获任何一个人的心,是他时时处处与人为善,而提到他江琴,谁又会记住一个小书童的样貌。 否则他又如何做到甚至只是改变了衣着的习惯,都没有在脸上做出分毫的伪装,就已经没有人认出他的来历了。 所以他实在不想再在头顶上有那么一个光芒万丈的主人,不想别人说起来的时候,只说“那就是江枫的书童”,更不想等到将来他的儿子又会变成江枫孩子的书童。 是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居然死在了这里。 “你若想杀我也随意了。”江琴叹了口气,“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通风报信背弃旧主,是我做的不错,先让人做恶事自己在明面上解决,用这种办法来养名望的事情也是我做的不错。如今我的独子无端死在此地,可否容我再看一看他。” 他那张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却还是异常有气度风仪的脸,在此时露出了几分示弱的神情,就算是燕南天看他不顺眼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学到了江枫的几分精髓。 “我去吧。”冯天雨听到燕南天说东西不是他放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失落了,但他又寻思着燕南天本人就在此地,还管秘籍做什么—— 了结了江别鹤死前的心愿,让燕南天可以将江别鹤害死他义弟也害他身陷恶人谷的仇给报了,说不准他这一开心便在在场的人中挑选一个做徒弟传授神剑诀了。 他这时候当然要做个积极跑腿的。 他将江玉郎这消瘦得压根不像是个正常十五岁少年的身体,从石室之中抱了出来,顺便看了眼与江玉郎在一起的另一具尸体。 她是自杀的。 这美貌异常的绿衣少妇,冯天雨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正是十大恶人中的迷死人不偿命萧咪咪。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还与江玉郎死在一起,不知道是被人胁迫,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才选择在这里自尽。 他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猜测,却显然没能想通。 江别鹤抚摸着江玉郎的脸,露出了深重的悲戚之色,甚至落下了眼泪。 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痛心,哪怕这个做父亲的并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会有例外。 事实上看到江玉郎的尸体确实是他的心理防线被打破的重要原因,但要说在自己和江玉郎之间选择,他选择的一定会是自己。 他看似埋头在江玉郎的颈侧垂泪,尽到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实则他的眼角余光在室内逡巡,很快留意到了这屋内的绞盘特殊的材质与房间门之间的对应。 铁绞盘对应他过来的时候,连通峨眉禁地的那间演武室,石绞盘对应那堆叠尸体如山的石室,金银铜木土门都是关上的。 他要想离开只怕必须在此时选择一扇逃生的门离开。 他当年挖通那条进入峨眉禁地的路的时候,始终未曾见到这边地宫有人通过禁地离开,势必还有别的出口出去。 如果是他的话,会将出口设置在哪里? 江别鹤迫使自己立刻冷静下来,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这些人中已经再没有形象可言,等到他们出去了也一定会将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可人能活着就总归是有机会的! 他发现有一扇门没有对应的绞盘,正是那扇土门。 倘若是他坐拥这样一座神奇的地宫,他也一定不把出口设置在什么金门和银门的后面,这也太容易被人猜到了—— 似乎是与拉环对应的土门之后,或许正是逃出生天的路径。 拼一把! 江别鹤低垂着头,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时年却注意到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在抬头之时,眼中闪过了一道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流光。 “燕大侠动手吧,只希望等我死后,燕大侠能替我父子二人准备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也好,就丢在这地宫之中也好,总之不必曝尸荒野便已经是我最大的祈求了。” “这事我不能答应你。”燕南天突然将小鱼儿推到了身前,正好与江别鹤的目光相对,“让他来决定。” 小鱼儿在方才吓唬江别鹤的行动中揭下了面具,如今也不太方便再戴回去,手边缺少趁手的工具,便只能将脸露在外面。 江枫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的酷似江枫的脸只露出了半张,因为在另外半张上,那道从眼尾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足以让这张脸五官的存在感被那条伤痕剥夺去一部分,显出一种野性而跳脱,有别于江枫温润如玉谦谦公子的形象。 他是江枫的儿子! 小鱼儿抓了抓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他虽然知道要替父亲报仇,也是在恶人谷这种将他朝着天下第一大恶人的方向养的地方长大的,却还有些没做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江琴的准备。 尤其是当他看到江别鹤搂着江玉郎的尸体真情流露的时候,他这个全靠脑补倘若自己父亲或者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的人,也不由的有些羡慕。 一个已经没了儿子养老,更是即将在江湖上身败名裂的人,他到底要不要现在动手呢? 然而正在他这片刻的犹豫之中,从江别鹤的袖中突然扬起了一片迷雾。 呛人的烟尘中,他这才让人觉得是事迹败露发软的双腿,却又突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撑着他以离弦之箭一般的速度冲向了一个方向。 “庞文先生,当年若非您对江枫也恨之入骨,如何会给我发挥的机会,又如何会在十二星相看不起在下的时候怂恿接下这个单子,请您救我一救!” 四灵之首!十二星相中的龙! 他果然在这里。 但江别鹤深知庞文是个什么脾气,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此刻定然恼怒自己突然揭穿他的身份,恨不得杀了他,如何有可能救他。 所以他根本就是只想拉出一个靶子来分担注意力,在众人因为他抛出的干扰视线的粉末发生混乱之时,他突然朝着中间而去,让本以为他当即便要逃窜的庞文打了个空。 他早已瞅准了自己的目标,突然拉下了那个吊环。 时年本以为他就算误打误撞打开一条出路也没什么关系,总归也是给小鱼儿上了一课,对有些恶人该斩草除根便不必给他们机会,就如同当日她与邀月都默契地切断了魏无牙的后路,就算他是坠崖也一定要看着他身死一个道理。 谁知道江别鹤不仅把庞文给攀咬出来了,还自作聪明地选了条最不是出路的路。 在吊环被拉下来的时候,那面看起来好像是封死的土墙突然碎裂了开来,但土墙之后露出的并不是一条逃生之路,而是水。 积蓄在那里,甚至大有可能与地下的水源联通的巨大水流宛如爆发的洪水一般冲了出来。 被烟尘遮挡时年看不清江别鹤此时的表情,但想必应该非常精彩才对,被他攀咬出来,而足以让在场的人锁定他的气息和方位的庞文恐怕更加郁闷,要知道他可不是以武力见长的。 在这冲袭而来,浊浪扑面的水流之中,庞文突然发觉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系上了一根银丝。 也或许不是一根。 这些在水中都被人以气劲附着打出的游丝,正出自那个他确实也没把握应对想要避开的金衫少女。 突然来袭的水流顷刻之间就已经淹没了到了比人还高的位置,甚至还有洪流在朝着此地涌来,若不是铁房间的门开着,恐怕还要比现在的水位更高,但她在水中丝毫也没表现出任何的不适来,就好像她本已经适应了水中的环境。 他不由暗暗叫苦。 身处水流之中,他又是孤身一人来的,这情况着实对他不利。 若不是江别鹤知道他的这张易容,他本应该只是个旁观者才对,当然不需要手下,然而现在却成了让他无人可用作棋子的危局,更可怕的是,他发现邀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盯上了他。 如果魏无牙在此,那邀月锁定的势必是他,如今却是十二星相之中的他。 庞文懒得折腾了,他聪明到可以靠脑子来建立自己的势力,现在自然也清楚被这两个可怕的女人盯上会是什么结果,还不如干脆躺平算了。 反正江别鹤这人的话哪里有什么可信度,他还不是一边说着希望能给自己的儿子和自己一口棺材,一边掉头就跑。 大不了就是死不认账。 他跟十二星相的其他几个不一样,他们是当真长得像是动物,而他这深谙隐匿功夫的“龙”,总不能长了对犄角长了鳞片的那种像是条龙,他不跑反而还有些辩解的余地。 至于江别鹤,他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逃命机会,却不曾想冲出来的水流让他作茧自缚,也吞掉了他放出来的毒烟。 小鱼儿原本就对毒物有些抗性,更不用说是这水流之后削弱版的毒烟,江别鹤刚在水上冒了个头,便被一只手钳制住了他的脖子,正是险些被这仇人跑了的江鱼。 江别鹤的武功在小鱼儿之上,他本是可以还击逃脱的,奈何离得近的花无缺看出了他的意图,他实在看不起这样一个为了求生求名什么都做的出来的人,直接从前面招架住了江别鹤的花招。 “多谢了啊。”小鱼儿朝着对方一笑。 他之前在花无缺跟着时年去到镇上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不仅眼熟,也让他觉得有种血脉相连的亲切,如今看他恰到好处地搭了把手,更是觉得对方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倒不像是邀月怜星那样冷冰冰的。 “不必言谢,谁见了此等败类都是要帮忙抓捕的。”花无缺回道。 邀月虽然盯着庞文,却也没忘记留意花无缺和小鱼儿这边的情况。 这两兄弟还来不及通报姓名,花无缺自然不知道这便是他离开移花宫的时候自己要求他一定要杀的人,如今这兄友弟恭的状态实在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可此时的局势已经失控了,尤其是知道太多内幕的江琴落在了他们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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