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优喃喃,“……也有我对周遭警惕心不足的原因。我已询问过祖母的意见。等到康复,我会前往埴之冢家的道场修习武艺。以后,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 “先别说这些,”男人关切地望着她,小心翼翼道,“看着爸爸说话好不好?” 女孩便直直与他对上视线,淡琥珀色的瞳孔寂然,映照出男人仓皇的脸。 “…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她轻声说。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一松:“…优?” “这个家,还有这份家业。”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优?你到底在说——” “不要妄想了,你和妈妈。”她说,“你们都要继续待在这,一直待在这,待一辈子。” 在她平静刻毒的注视中,男人的面色一寸寸惨白下去,正欲解释什么,她却已躲开他的手、背对他躺下: “——现在,请你出去。” 沢田纲吉正对着她,清晰看到她的愤怒、伤心与期盼,那些情绪在眼底积蓄,留不住,就静静淌到枕头缝里。 男人没有发现。他只是呆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两相无言,就自己离开,走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志野来拜访的那天,声音隔着房门就能听见,像是故意的。 “母亲,回去吧,她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和好不了。” “无论优是否原谅你,你都必须向她道歉。你这次太过分。”千穗理严肃道,接着又放软声音,变成哄诱的语调,“而且,你不是也很挂念优吗?” 男孩沉默一会儿,说:“好吧,我会去和她道歉。但是没用,她还没消气,所以不会原谅我的,我们会被赶出去。”声音笃定。 优听着,露出一个冷笑,当妇人拖着志野进来、注视着他时,那种冷笑又变为温和的笑靥。 志野吞吞吐吐地道了歉,期间并不看她,“……好啦,就是这些。我知道你不会想再看见我的,以后也尽量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或者我也让你用烟灰缸砸一下,好不好?”这一提议立刻遭到他母亲呵止。 “怎么会呢?”在千穗理感激的目光中,优诚恳地说,“志野,这件事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该那么刺激你。所以,我当然不会责怪你啊——都是一家人。” “…什么?”带着笑容,她与呆滞抬首的志野对上视线,清晰看到他眼中跳动过震惊、慌乱、懊恼、恐惧等诸多情绪,最终又归于寂静。 “你不是优。”他忽然说。 “志野!?”千穗理震惊地制止他。然而男孩颤抖着、把带来的花束砸到了地上。他旁若无人,一会儿说“我把优杀害了……”,一会儿向她祈求“不要说假话好不好?”。都得不到回应后,他脸上浮起不自然的潮红,又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你不是优!冒牌货!去死!你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背叛者!去死、去死!” 优冷眼旁观,不消片刻,呼吸急促的男孩就被女人拖出了房间。房门重重阖上,最后隔开了志野绝望的眼睛。 卧室变得更加安静。她呆呆坐着,忽然用手扣住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被套上了无形的绳索。 沢田纲吉坐在床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她—— 优忽然毫无征兆地拉上了被子,变成小小的、颤抖的一团。 “我不会……”隔着被子,他听见她自言自语,声音逐渐冷硬,咬牙切齿的。 “我没错。” 雪白的被子变成雾气,变成雪,变成天边的一朵云,被夕阳的余晖染金。 “真漂亮呐,黄昏。”女人坐在和室里感叹。褐发少年认出她是爱子,优的母亲。 优在廊边,也穿着和服,已是少女的样子,垂眸望着面前打开的礼盒。里面装着一套首饰,19世纪的古董式样,红宝石与钻石交相辉映。 “喜不喜欢?我在巴黎的拍卖会上看到的,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爱子殷勤地说,“戴上试试?” “现在穿着和服。”优提醒。 “有什么关系?”爱子走过来,拿起构成主体的项链,在她脖颈处比对,“别动,我来帮你。” 这时,有仆人端着层层画布包裹的东西进来,“夫人,小姐。” “什么事?”爱子看了一眼。 “是花山院家的志野少爷送来的礼物。” “放到库房去吧。”优说,但被母亲阻止。 “等等。先拆开看看呀?”爱子鼓动道,提起的项链悬在少女锁骨。 仆人小心观察优的神情,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抖开画布——一幅精致的花鸟图。一只鹤跌落在花丛间,被困住了。洁白的身体上沾满落英,色彩鲜艳诡谲。 “多么漂亮!志野的画技越来越纯熟了。”爱子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夸赞道。优瞥了一眼,说,“是这样。” “你们还没和好么?明明他每年都会亲自画一幅画送给你。”女人蹙眉,“听说他的身体也好多了,是阿穗新请的家庭医生的功劳。啊、对了!明年请他来东京上学吧?” “这不该问我,”少女微笑,“是他不愿意和我说话。” “那孩子性格太怪了。”爱子叹息,“我听说他最近闹着要出国,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阿穗急坏了,又怕他发作,不晓得该怎么办。也许过段时间他会自己变得懂事吧。” 优“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画中的鹤,说:“收起来吧。” “好了,快让我看看!”爱子系好项链,咯咯笑着,“嗯……果然与和服不太搭啊,好奇怪。” “…有点重。”少女轻抚过颈间的首饰,宝石冰冷闪烁,光芒如流淌的液体。 廊边的门被拉上了。那些横过来竖过去的木条穿过她的身体,将影子牢牢锁在正中。 一滴水落在院中的池塘,紧接着,雨水簌簌落下。水面倒映的天空阴沉,沢田纲吉一个眨眼,发现自己已站在二层的廊桥。诵经声铺天盖地,于楼阁下响彻。 “那么年轻就躺在棺材里。真可怜啊,泉介。他还那么小,没见过世界的美好。” 一个瘦高的少年站在一旁,静静眺望着雨幕。他面容苍白秀丽,几乎像个女孩,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是长大后的志野,沢田纲吉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说是因为发烧?”优站在廊桥的另一侧,声音冷淡,“千穗理老师让我来找你。” “她们还没放弃让我跟你和好的打算么。”志野嗤笑,眼中流露出嘲讽,“一定很为难吧?优。” 看他态度平静,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仍微笑着说: “怎么会?我也希望能和你和睦相处。” “你希望和睦相处的不是‘我’。”他冷冷说,忽然指着楼下高高升起的灯笼。 “看到了么?那是御灵灯,据说只要点燃它,亡魂就不会找不到归家的路。等到葬礼结束,我们还要聚在一起,诵经祝祷,祈求泉介的灵魂归来。遗品着用也是必要的,就是穿着死者的衣服。泉介生前那么瘦小,届时能穿上他衣服的倒霉鬼恐怕只有我和你。” “希望他能得到安息。” “多少人真正希望?”志野冷笑,“菊亭氏绝嗣了,要过继养子继承家业。你看那些人笑得多开心,用手帕掩饰着嘴角呢。” “他们是在哀悼。” “表面在哀悼。”他说,“如果我是泉介,我不会想回来。多肮脏的地方,继续待下去,迟早变得和他们一样肮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志野斜睨她一眼,忽然失望地低声说:“我真后悔,那时为什么……否则,你或许就能听懂我的话了。” “志野,别试图逃避自己的责任。”优轻声说。 “…其实你还是能听懂的对不对,只是你假装听不懂了,随便你吧。”志野望着遮天的雨幕,目露不屑,“什么责任?我只管我自己,再这样待下去我会疯掉,我非得逃出去。” 少女没有搭腔。少年忽然转过头来,眼中划过一道奇异的光彩,“你收到我今年的礼物了么?” “收到了。” “…喜欢么?” “我不懂画,只觉得很逼真,妈妈也夸你画技纯熟。”她笑笑,“多谢你。” “……” 他望着她一派温煦的眼睛,半晌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优一个人留在原地。这时,廊下忽然传来低低的谈话声,自以为找到隐蔽角落的男人女人。 “有什么事?”男人语气疏远。 “阿穗想让志野做菊亭家的养子。”女人开门见山,“这类事一向要经过春日大社的占卜,我知道你和那边的宫司熟识……” “这是菊亭家儿子的葬礼!”男人难以置信,“你们已经在想这些事?” “你不是也想离婚么?”女人不耐烦,“假如让志野当上菊亭的当主,再让他和优……” “不可能!我不会让优和那种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在一起。” “他是家人啊,怎么能这么说?而且,她已经原谅志野了。”女人一顿,改变了劝说的方向,“好吧,就算不考虑这个。让志野做菊亭家的养子,当是阿穗欠你的人情。以后她会全力劝说花山院转而支持你——你也想尽早摆脱你母亲的控制吧?” 男人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他的犹豫。最后他说:“我会试一试,但只是试试。” 女人松了口气,“放心,我和阿穗也会从其他方面努力。”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或许是陷入了一个复杂的对视。半晌后,男人突然自嘲: “…真没想到,我们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啊。小时候绝对不想成为的人。” “……原来你也是么?”女人轻声说,和着远处的诵经声。 气氛竟然难得的温情。 “爱子,我们的人生已经毁了。答应我,不要再毁掉优的人生。”男人郑重道。 “让,你想过没有?”女人温柔地回答,“上一辈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可到头来,我们还是站在这里。” 一阵沉默。少女站在二层,一动不动,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楼下的脚步一前一后的离开。 她抬眼望着烟青色的雨幕,忽而轻声道:“…我不会变成那样。” 这句话即刻融进雨水里,屋檐外的世界模糊不清,无边清净了。 -- 仅仅是旁观,沢田纲吉也感到一种深重的疲倦,好像一群人被困在了各自的牢笼里,这些牢笼共同组成无解的迷宫,不断的重复,永远也找不到解脱。 他的双脚落回到酒店长廊,重新看到夏马尔时,少年不禁叫了一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夏马尔双手插在白大褂的侧袋,垂眸望着面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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