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已经治好他了么?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千穗理狠狠揪着他的衣领。 “我确实已经治好他的病了。”夏马尔一如既往的神情散漫,“夫人觉得他还有哪里不对么?” 女人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不、听、话。” 夏马尔皱眉,正要开口,千穗理已继续道: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病都能治么?我要他听话——” “…老师。”她的声音被这声低低的呼唤打断了。妇人仓皇回眸,迅速整理好仪态,在看清来人后,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优,你来了?去看看他吧…劝一劝他。” 少女的视线在医生处稍稍停顿,手指微不可查地扣紧,随即点头称是。 沢田纲吉跟着她往前走。一模一样的走廊和人,令他产生某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优推开房间门,客厅是空的,往左转,到卧室。开门的一瞬间,褐发少年看到了纷飞的黄纸,再一眨眼,是志野坐在床沿,面色苍白,浑身沾满雨水。 “…你来啦?”他轻声说,但并未抬起头。 优拾起地上的毛巾。他没接,她就说,“你在发抖。” “他们说,我已经过得够幸福了。”志野眼神发直,“所有人都为我筹谋,专心致志。大家都是为了我好……不像你,父母的心都不在你身上。” 优皱眉,将毛巾轻轻搁在一旁,然后退开几步。 “…为什么失败了?”她忽地问。 “被出卖了。” “不是我。” “我知道。我又没把具体计划告诉你,”志野顿了顿,“是一个仆人…为了钱吧……我以为我和他是朋友的。” 优沉默,正思考措辞。他忽然自己笑笑,说: “早知道就告诉你了。如果是你,能帮我更多的吧?” “…大家都很担心你。”她终于说,“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好好——” “别让我要反驳的人再多一个。”志野抬起眼冷笑,“‘担心我?’,优,你真这样想么?” 她抿唇,良久没说话,最后点点头。沢田纲吉站在一旁,以为他们会说更多,可是没有。她只待了一会儿,就干巴巴地告辞了。 “优!”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少女转过头,对上一双溢荡着激动与绝望的眼睛。 “说我‘已经够幸福了’——我想到该怎么反驳他们了、我想到了!你不问我方法么、你不问我么?” 看他神情激动,她不禁暗自警惕,张了张嘴,但没出声。由于这明显的避让,那双眼中的光彩闪烁起来、然后逐渐黯淡下去。她就趁着这时避开视线,低声说: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 她关上门,看到少年慢慢低下了头。当房门终于阖上的时候,她忽然松了口气。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了,涉及一个陌生的仆人,以及一些不痛不痒的关心。志野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歇斯底里,表现得十分安静。 离开的时候,优莫名加快了脚步,结果在楼道遇见了叼着香烟的医生。她叫住他,声音几乎是仓皇的。 “站住!” 医生回过头,看着少女笑笑,说:“有什么事?小小姐。” 她被这轻佻的称呼弄得皱眉,但还是问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么?让人变听话的药。” “哎呀哎呀,这可不是能和未成年少女探讨的话题啊……”男人挠挠头,“如果我说确实有呢?” 优没听懂他的玩笑(沢田纲吉听懂了,正冲着夏马尔怒目而视),顿了顿才喃喃:“…别给他用。” 说出口后,她自己都流露出讶异,但很快收敛。 “什么?”夏马尔表示没听清。 “别给志野用那些药,”她冷冷重复,“老师给你多少钱?不管她出价多少,我都给你十倍的报酬。” 闻言,夏马尔眼神闪动,然后随口报出一个数字。她快速写下一张支票、掷到他怀里。 “嘶,眼都不眨一下啊……不怕我出尔反尔么?” 优冷笑一声当作回应,然后径直离开了走廊。她走得那么匆忙,仿佛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方才的言行。 就这样,她的心被迷惘笼罩着。直到走到楼下,有黑影从眼前猝然坠落、狠狠砸在地上,心头的迷惘才被另一种心情取代。 “……” 雨声如注。少女挥退周围人,于是自己也沐浴在雨中。她死死盯着垂死的轻生者,数分钟以前,他们还曾有过交谈。 与此同时,沢田纲吉静静注视着她,终于将真相收入眼底。 他意识到人言其实是不可信的,即便是连说话者自身都无比确定的时候。 就像优说她反感志野,但在最后还是叫住了夏马尔、试图令他帮助他; 就像他们非说她碰了尸体、拿走了什么,可她只是俯下/身,轻轻阖上了他的眼睛。 -- 关于是否是她害死志野,日后优时常陷入一种自我的诘问。但在他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她并不想这些,那时所有人都不想,他们仍处在“接受一个人已永远离去”的适应期。 像这段时期,有的人很快度过,有的人永远困顿。葬礼是在这时办的,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悲痛是含混不清的,且能保有理智,浓的淡的都混在一起,可以达到一种体面的平衡。 优坐在屋子里,离遗体最远的地方。让和其他男人们去到另一个屋子谈事;爱子搂着千穗理,低声说着将酒店房间封住的话题;其余宾客聊天,或是用手帕捂住面部,大家共同等待着葬送。 优很乖,端庄地坐着,但眼神时不时一空,让人能体会到她克制的悲伤。这表现落在须王老夫人眼中,她露出满意的神情来。 佛经气势汹汹。到了遗品着用的环节,大家都要使用逝者的遗物,以表哀思。志野生前喜爱的东西被盛在托盘里端上来,像一道菜肴。 他的衣服被端到优面前。她的姿态仍然乖巧,说:“…不。” 轻细的声音最初溺于佛经,只因与哀恸的氛围格格不入,才逐渐被人们感知,引起哗变。 “优!”老人发出低沉的警告。她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站起来,说:“不。” 这次声音清晰很多,所有人都听见了。千穗理的眼眸雪亮,那光芒起初带着惊喜,似乎以为志野的魂灵借她的身体苏醒。当发现自己的学生仍然意识清醒后,那希冀便凝结为憎恨。 “她悲痛过度了,烦请带她下去休息。”老人厉声说。 “等等!”出言阻止的人高高胖胖,沢田纲吉也认识——是弓道社以前的指导、当初向他发出入社邀请的西园寺老师。 “静江,”西园寺老师叫出须王老夫人的名字,语气严肃,“我看你们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偶尔也要听听小辈的想法,过刚易折啊。” 这个时候,千穗理忽然昏死过去,又是一阵骚乱。 这场聊天是如何进行的,她的记忆中并未呈现画面,但她再出现的时候,眼神木然平静,抬头望着门口巨大厚实的灯笼,上书汉字“御”,风穿过上面密密的孔,发出哀戚的呜咽。 “这是‘御灵灯’吧?我听说这是日本的传统,葬礼时悬于家门,能指引亡灵回家的路。” 散漫的男声自身侧传来,她微微侧目,看到一截白大褂的衣角。 “你抽烟?”她问。 医生笑笑,领会到她的意思,将打火机扔了过来。她接住,生涩地按下,放到灯笼旁,微弱的火苗反而被惨白的笼身吞没了。 “灯笼太大了,这样可破坏不了。”夏马尔又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只油壶,“来点助燃物吧?” 沢田纲吉看到医生殷勤帮忙,她指哪他就往哪喷油……按说是有点搞笑的画面,却偏偏让人笑不出来。 两个人一番努力,终于将硕大的御灵灯点燃。奇怪的是,原本坚不可摧的灯笼,火苗一起,便势如山倒,顷刻间被吞噬大半。 “烦请在这看住火势,不令它蔓延。”优说。 “知道啦。这样一来,就算是委托完成了,”医生吸了口气,“嘶,这真是我烧过的最贵的灯笼。” “这样他就能自由么?” “小少爷已经死啦,”夏马尔说,“自由的是你。” “…噢,是这样。”她偏过视线,望着白色的火苗喃喃,“别回来了。” -- 她获得了自由么? 优后来不这么想,认为自己只是被一时的同情攫住了;甚至在跟随西园寺老师往东京去时,她还在想着要如何回去向祖母解释。 要回去,必须回去,趁一切还可挽回。于是她迟疑着、嗫嚅着,当抵达后问: “…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轻易便得到了允许,少女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只力图厘清志野之死带给她的冲击。 当然令她悲痛,否则她不会行为失常,不会忤逆家人。她甚至是悔恨的,她毕竟有机会救下他——如果重来一次,她可以救下他。 但这些不致令她崩溃,她会恢复,会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志野太愚蠢,为了些可笑的东西罔顾性命。 她也愚蠢,竟然割舍姓氏、离开家里——为了什么离开家里?她放弃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东西? 少女漠然环视四周:大雨过后,空气清新,多余的雨珠顺着叶子纹理缓缓下坠,将枝条压弯,随即颤动着弹起……都是些司空见惯的景象,然而难以否认,她的心情的确不可思议的轻盈。 “假如让志野当上菊亭的当主,再让他和优……”妈妈的话犹在耳边。 还有志野冷笑的脸,“优,你真这样想么?” 她便回忆起他濒死时的样子。当他的身体停止抽动时,她正如此刻的心情。少女身体一颤,更多东西汹涌扑来。 “母亲,请允许我们分开。” “我和让的性格并不适合。再继续尝试也不会有结果。” “为须王的利益考虑。”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对自身命运的悲叹上!” “不要妄想了,你和妈妈。你们都要继续待在这,一直待在这,待一辈子。” “你不是优!冒牌货!去死!你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真没想到,我们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啊。小时候绝对不想成为的人。” “上一辈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可到头来,我们还是站在这里。” “…我不会变成那样。” “小少爷已经死啦,自由的是你。” “感谢我吧,把你从那群人中间‘解救’出来了。” 优屈起身、捂住脖子,感到那里有一道道绳索缓慢收紧;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虚伪的人:那些失常与悲痛无关,只是一种自私的、兔死狐悲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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