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这般询问时,我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您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今日入宫见了陛下。” 赖光兄长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大抵是想要看看我的反应,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这时候的表情应该是有些好奇的,所以赖光兄长才会接着说:“陛下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只要您愿意认错,事情其实还是能有转机。” 听到这里我便知晓了赖光兄长的来意,“您是被派来劝说我的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他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是来做什么呢?” 赖光兄长忽然提及了早前他送给我的礼物,“那本白乐天诗集,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 我摇了摇头。 “睦月,”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这时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似乎在倏然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再是往常那般的眼神,而是某种…… 想要告诉我些什么的眼神。 “我不可以么?” 他忽然说出了这种话。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我若是还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反而是过分迟钝了,可无论如何我也未能想到,竟有一天会从赖光兄长口中听到这种言语。 “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按理来说这种问题本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但赖光兄长也说出了本还绝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这样一对比,倒显得我的说法正常了些。 闻言赖光兄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 被那样的视线所注视着,我忽然说不出话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抬起脸:“赖光兄长一直都是兄长……” “并非如此。” 赖光兄长打断了我的话,他盯着我的眼睛,倏然间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奇诡的神色。 他同我说:“我想要给你一样东西。”
第65章 赖光兄长给了我一把太刀。 ——是那时在大江山退治中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刀童子切安纲。 我看着那把明显已经更换了刀拵, 比起实用性、观赏性反而更高的童子切安纲, 忽然不明白赖光兄长的用意了。 “这是荣耀, 睦月。” 大抵是我面上的疑惑太甚, 以至于赖光兄长主动为我解释起来。 “不论是斩杀了鬼王酒吞童子,还是在试刀时便一刀斩至罪人双膝,都足以证明它的力量。” 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要将它给我呢?” 闻言赖光兄长却没有给我确切的答案, 只是对我说:“你会需要它的。” 心底里倏然冒出了某种奇怪的念头,可当我想要仔细思考时,却又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了。 拒绝无果之后那把童子切安纲仍是留在了我的宅邸中,侍女知晓后不知从哪里为我找来了刀架,并将其安放在了我的房间里。 只要稍稍抬起眼便可以看到它的存在,而每次看到它,却又不由得想起了赖光兄长,在后来知晓了是母亲的意思之后, 我便已经明白了什么。 再加上…… 有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大抵便是, 在我与无惨相恋的事情传入陛下耳中,我受到惩罚之后,赖光兄长主动入宫面见了陛下,并表示他愿意娶我…… 说实话,我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复杂的,不仅仅是因为赖光兄长的所作所为,也是因为我现如今的处境。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哪怕不是嫁给赖光兄长, 也会被嫁给其他的什么人, 终归也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在这样的未来来临之前, 我主动要求面见了陛下。 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困难,困难的只是让陛下明白我的决心。 大抵是因为我的表现太过固执了,以至于陛下也只能在我面前松口。 沉默了许久之后,陛下问我:“只能是他么?” 我说了是。 他皱起眉头,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见状也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却被陛下开口打断了。 “那便随你吧。”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能肯定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实意,但毕竟是从陛下口中说出的话,在这日过后,宅邸周围的守卫们也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几个看门的人。 不仅如此,我的行动也不再受到约束了。 就像是真的不想再多过问我的事情一般,陛下和母亲都再没有从宫中派来任何人。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无惨,满面病容的无惨坐在熟悉的和室内,在温暖的炭火中轻轻地咳嗽着,从唇齿中溢出的声音萦绕在和室内,其中又点缀着炭火燃烧的细小噼啪声。 冬日的日头落山早,所以我来时已近黄昏,其实按理来说应当是无惨来探望我才对,但我们之间早已形成的习惯,却令双方都将这种并不常见的行为视为寻常。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拍着他的背部,感受着在手下微微颤动的身体,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得令人心生怜惜。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环着他的侧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消瘦的肩头。 “我们会天长地久的,对吧?”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肯定还是怀疑的,只知道在我怀中的无惨,比起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虚弱了许多。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画面,那个刚刚元服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努力地想要挺直自己的脊背。 时至今日他仍未能达成那样的愿望——哪怕每次我来见他时,他都想在我面前挺直腰身。 无惨的咳嗽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慢慢减弱直至停止,喑哑而又低沉的嗓音从他的唇齿间溢出。 “什么才叫天长地久?” 他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我倏然怔了一瞬,对这样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但在将那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告知了无惨之后,我同他说:“对于人类而言,只要能一起老去,在生命即将面临尽头的时候,也仍然陪伴在彼此身边……” “这样的话,就能算作天长地久了吧。” 这是我那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不知道无惨听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微微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有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似乎在看着某个地方。 “会的。”无惨这般答道。 他别过脸来看我,下颌的弧度漂亮得令人心颤,殷红的唇落在了我的嘴角,“我们一定会的。” 这是个满带着凉意的吻,几乎察觉不到几分热意,却无端令我觉得面上发烫,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笑了起来,突然很想告诉他一件事。 “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等到紫藤花盛开的时候,等到温暖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趴在无惨的肩头,对他说:“等到春节过后,在睦月的日子里,我们便成婚吧。” 睦月便是一月,也是春天到来的月份。 “无惨,”我询问他:“你愿意么?” 虽然并不清楚陛下和母亲的想法究竟如何,但这种时候我也没有考虑他们意图的必要了,在见到无惨的瞬间,便忽然觉得、无论是什么约定,也只是属于我们而已。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像是欣喜又像哀伤。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只是说出了只言片语便又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模样,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情绪之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我愿意。” 在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我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这时候却有某种更加强烈也更加深刻的情绪侵袭了脑海,使我久久无法安静思考。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产屋敷家留宿了。 夜里的烛火彻夜未熄,无惨的身体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冰冷,甚至就像是已经濒临某种结局的人一般,在我们抵足而眠的时候,从他身体里所渗透过来的森森寒意,足以令我也难以承受。 但在另一方面,肌肤相亲所带来的喜悦却足以压下其他任何情绪。 那个人在我的耳畔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无端染上了几分奇妙的热意钻入耳廓,身体不自觉地缩紧了几分,却又在他的轻声低语下逐渐放松。 “无惨。” 我躺在他的身侧,从寝具中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因被汗水泅湿而紧贴在脸颊上的黑发被我拂开,所见到的仍是那张熟悉却又多了几分生疏的面孔。 距离我与无惨的第一次见面,似乎也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在这些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又令人觉得——变化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我觉得无惨可爱,是从初次见面时便产生的心情。 时至今日这样的心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论是露出何等姿态的他,在我的眼里都会是最初那般惹人怜爱。 他握住了我的手背,寝具中的另一只手将我拥入怀中,距离愈发靠近时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我们会在一起的。” 无惨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我从他的眼中所看到的,却是某种过分直白的担忧。 距离昔日医师们所说的无惨“活不过的二十岁”,已经只剩下一两年了。 与我而言只是转瞬的一两年,对于这时候的无惨而言,却是生命尽头的一两年。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未来—— 苍白病态的青年躺在白色的寝具内,我们所面临的则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未来。 可那样的结果,未免也有些太过悲哀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之后,我抽出时间去找了晴明大人。 “您知道那种方法么?” 我询问他,“诸如……延长寿命之类的……” “睦月姬,”晴明大人在我犹豫时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神色一如既往,视线则是落在因冬天来临而显得愈发荒凉的庭院中,“这种事情,曾作为贺茂斋院的您应该也是知晓才对。” 我自然知晓,只是…… “哪怕明知道应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可是面对那个人时,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闻言晴明大人罕见地回答了我这种问题,他同我说:“那个人大抵也是如此吧。” 直觉告诉我晴明大人的话中似乎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可当我再进行询问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愿意告知我了。 “我总觉得晴明大人什么都知道,却又觉得,您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种奇怪的念头,伴随而来的则是晴明大人意味沉重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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