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对岸放起了烟火,人潮忽然涌动起来,众人纷纷都朝前挤着。 “哎哎,别挤散了!” 几人如同铜墙铁壁,挡在挽月和乐薇周遭,马齐看见容若伸手,不由想起小厮如风白日里对自己说的话,见那容若今日也穿了一件和自己颜色相近的衣裳,却穿得比他穿得好看似的!那小子肩更宽,腰更窄,袖口还绣了什么纹路? “挽月姑娘小心,您往这边走。”容若话音刚落,马齐便伸手挡了他,不客气道:“挽月姑娘今日我护着了,不劳你操心。” 容若发笑,这小子是把他当做假想的敌人了不成!瞧这神情,似要把他打一顿似的。 乐薇招呼挽月,“姑姑,这角灯也好看!” 挽月同她一起挤到卖花灯的摊位前,昏黄的烛光因灯罩的颜色而映出七彩的光晕,让人忍不住心生暖意。 卖灯人热情地伸出手介绍,“二位姑娘,买一盏灯吧,可以去河边放。” 乐薇兴高采烈地挑选起来,挽月却留意到卖灯人的手掌心,满是茧。扎灯的人,应当常用的是手指,和前手掌处。而这人的茧子却在掌心两处,和阿玛的一样,是握兵器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朝四下里看了看,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并无异样。 马齐呢? 不知什么时候,马齐、容若那几个已经被挤散了,周遭只剩下她和乐薇,还有一个不远不近跟着的冷面判官。她心下顿生警惕,但略一思忖,便了然一笑:是那个人来了。
第20章 小马灯 星河浩瀚,给人以触手可得的错觉。晚间的风,吹起挽月鬓边未完全抿上去的几缕碎发。 才一眨眼的功夫,马齐和容若他们便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乐薇刚刚还就在附近的摊位挑选祈福带,就在她环顾四周的须臾,也没了踪迹。她像一弯误游入了江河的鱼儿,在晦暗处仿佛有一张大网,静静张开等候。 能在人潮涌动的什刹海灯市街头安插进这么多暗卫的人,普天之下唯有那一人。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从她周身隔开那么多人,挽月第一次对皇家暗卫的手段心生了一分恐惧。 倘若此时有心人要将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她相信对方也能做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丁点痕迹。 玄烨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只是少年玩心起,恋慕民间的繁华,特意让銮仪卫清了人群,想恣意畅快地逛上一逛?那为何特意隔开与她同行的几个人,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握着荷花灯长柄的手心,待风吹得有几分凉意,挽月才发觉竟是握出了汗,一种莫名的慌张从心底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将那花灯长柄又握得紧了紧。 她感觉得到那人就在附近,她在明,他在暗。身边一个个戴着萨满面具的人从人潮中穿过,明明街市喧嚣,挽月却觉得周身都是静的,静到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 自从她上次做过那个可怕的梦,挽月便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随时到来的抄家危机。虽说从乐薇的话里她推测,这里好似个平行世界,大多数人是对得上的,但时间线发生了一点偏差。 即便如此,留给她守护家族的时间也不多了。 倘若没有她,康熙擒鳌拜的时间也就在这年把。虽事实上,她并非是真实原主,那个鳌拜的亲生女儿,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家人对她的呵护与宠爱,让她真切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人将泼天的富贵送到她手心里,那她便不该只心安理得地去享用。 她决意去赌一把。这张脸,是她唯一的筹码。如果能将玄烨清算鳌拜党羽的决心往后再拖一拖,哪怕延后个一两年,也能多些时间去安顿好哥哥一家。假如命运能允许她赢得半子棋,能将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尽力缓和缓和,不至于到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地步,那她也不枉来了这一遭。 没有帝王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年轻帝王意气风发,更兼自负。更何况她还是康熙政敌的女儿,没有什么比征服她这种人更能满足胜负欲。 挽月猜想,康熙应该是为了用她来牵制鳌拜,譬如用宠爱,先让鳌拜放松警惕,待他狂妄得意至极时,必然惹得天下众怒。捧得高高,再重重摔下,比现在硬碰硬要容易得多,更名正言顺地可以除掉。 也许今晚,他正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这答案,很快便会揭晓。 “姑娘,这灯您还要不要了?”摊主疑惑道。 挽月转过身去,将提灯搁置,笑着对摊主道:“您这里没有我想要的花样,这个我不要了。” 忽然,肩头被人不轻不重又干脆地拍了一拍,挽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一张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挽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两步,在快要倚上花灯摊位的时候立住止步。 那戴面具的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静止了一般,就站立在挽月的对面,尽管身后的人潮涌动。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衫,本该与夜间的晦暗融合,却因这如昼的灯市,而走到光亮里来。尽管看不见口,却让挽月分分明明地感觉到,面具背后的这个人正在笑。 他一抬手,将青面獠牙完全揭去,面具下的一张俊脸笑意缱绻,在被少女凝视的那一瞬间,竟得意地笑出声来,“看来还是吓到你了。” 眼前的这张脸同梦里命令放箭、妆奁匣里折起小画的俏皮渐渐重合在一起,不知是玄色衬人清瘦还是怎的,他比上次见到时,似乎更清减上两分,高大的身形更显颀长。 一想到,这个人便是她在今后的一年之内,将要对付的人,挽月攥着绢子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在她肩头的那一拍,验证的是她的猜想。 少年康熙帝,似乎为了某种目的,在想方设法地接近她。而她自己,也暗藏着她的秘密,将计就计地走进这张网里。 挽月心想,若她知道今日在什刹海会遇见皇帝,便不穿这件米黄褂襕藕荷色缠枝梅纹旗袍了,她应当听瑞雪的建议,穿得明艳一些,最起码应该勾勒个媚人的妆束,学着古画里的女子含羞带臊林立风中。 宫廷里的女人应当大多端庄优雅,正统而拘束。她应当表现得更妩媚一点,或干脆娇弱懵懂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多半能讨得皇上欢心。 可惜就在前一刻,她还未下这种决心。所以当前尚做不出来这些勾人的技巧,也装不来无知懵懂,只好静静伫立,凝望着玄烨的眼睛,试图去透过他点漆的眼底,探寻到他的秘密。 而玄烨也就这样站在她的对面,与她相视对望,她的不闪与不躲,不惊也不喜,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在五颜六色光晕的笼罩下,少女的身影格外婀娜,有一瞬间令他有些恍惚,好像是见到了志怪中的狐妖兔精。 她在他面前微微低下了头,卷翘而长的眼睫微微垂了垂,脸颊上的笑窝随着唇动若隐若现:“有一点点吓到。” 她悄悄地抬头,想偷窥到一分玄烨的反应,却见他压根就没有挪开过视线,一直冷冷紧盯着自己。蓦地被那眼神的清寒吓得缩回了目光,重又垂下眸去。在心里道: 她真天真呃!竟想企图在一个比同龄人都要早熟、有城府,将来会在历史浩瀚长河里留下浓墨重彩几笔的少年帝王眼中,看出真实的端倪,简直是痴心妄想。 就在挽月心虚垂眸的一瞬间,她错过了发现的绝佳机会,是对方先侧过脸,看向别处,掩饰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失措。 如果此时二人中间有楚河汉界,挽月手中的小卒已经先走出了一格。 “这就吓到了?还以为你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是个女中豪杰。”玄烨将取下的萨满面具抓在左手中,背到身后,他忽然有点厌恶这青面獠牙过分狰狞的面具,淡淡瞥了一眼那花灯前的少女,“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挽月抿抿嘴,扬起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她知自己笑起来,有一深一浅两个笑窝,是不难看的。却不知刚才那一低头,早就让眼前的人心池荡漾,身旁的嘈杂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有一种流淌在他血液里一脉传承的难以言说的痴狂,正在无声无息地萌芽。 玄烨曾经好奇、不理解,甚至说句大不敬的话,看不上眼过他的玛父为了海兰珠,拼了命骑马往回跑赶去见她最后一面,以致于在他的一生中留下这一笔为人诟病的污点;他的阿玛,在董鄂贵妃去世后看破红尘,丢下江山皇位出家为僧。 江山多娇,怎么比不过一个女子? 他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也是,将来亦如此。 “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玄烨动了动唇,忽然间喉咙干涩起来,握面具的手紧了紧,重新拿到身前在挽月面前晃了晃,笑道:“来逛夜市,观庙会啊!怎么?许你逛,不许我逛?” 挽月微微扬起脸,她才发现,玄烨是真高啊,同他说话,还要仰着脖子,怪累人的。“可没人敢不许您逛。我找不到我的家里人了,您能带我去找么?” “好。”晚风带了些夏末初秋的寒凉,吹得玄烨原本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 二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并排走着,和这街市里千千万万个青年男女一样,不知道的,一定以为这是一对如此般配的璧人。 玄烨想:他不便一直跟这女子走在一起,銮仪卫的人都看在眼里,太皇太后那边他已想好的说辞还未去解释。也不好让她的那些家人朋友,太过焦急地寻找。 他不动声色地侧首向身后不远处的叶克苏望了望,叶克苏点了点头。不过片刻,挽月便听到了南星和乐薇她们焦灼的呼唤。 挽月停下步子,“我看到我的婢女了,多谢……龙三公子陪我走到这里。我送你一盏灯吧!”挽月的眼睛笑起来弯弯,她随手拿起一盏花灯,忽然发现竟是一盏兔子的。兔娃,这个名字一下子冒到了她的脑海中,挽月忍俊不禁。 玄烨不知道她突然笑什么,直觉告诉他应当同他有关,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挽月将兔子灯欲递到他手里,玄烨却没有去接,“我不属兔,我属马。” “那我也不属龟呀!”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其实我属羊。” 玄烨一愣,立刻明白过了,她在说的是哪件事,也笑了笑,一盏小马的灯却已经晃到了他的眼前,“你要的小马灯。可不许说我欠你了呦。” 小小的一盏灯,做成小马驹的模样,不见平日里那些骏马的威风驰骋,似乎是一只吃饱了草儿,无忧无虑的马驹,光泽映照在玄烨的脸上,他接过那灯,心也漾起微澜。 “原来你属羊,那我可比你大一岁。”玄烨看向那些灯,试图迅速从中找到一只相应的灯。 “挽月!挽月!”不远处,方才全都被挤散了的马齐,达福,容若接二连三地出现,尽管隔着人潮,但都在往这边努力地挤。在看清挽月身边站着的人、那人也同他刻意地对视一眼后,马齐愣了愣神,人群像浪潮打来,将他向不知什么方向推了推,他也任由其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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