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我其实也很害怕。他们说我姐夫死了,可只是一句话,几个字,让我怎么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不在了。我怕回去吴郡,看见满目的白幡,看见我阿姊痛不欲生地活着。我没有办法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我明白,我总是要去见她的,要去确认我姐夫真的不在了。”乔夕颜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她坐在床边,一点一点地捏紧自己手下的被褥。她已经是第无数次的被历史的现实告知,她虽然从未来穿越而来,但她只是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一个局内人,明明她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改变不了自己和乔朝容会嫁给周瑜和孙策,也改变不了孙策的死,往后,应该也会同样改变不了周瑜的结局。 她这样,倒不如没有穿越。只要不以一个更高维度的旁观者的角色去看这段历史,便不会有无力感和自责感。 她摇了摇周瑜,无声地在向他嘶喊。 周瑜其实不明白她这些话的言外之意。但是他明白她的这些话原本的意思。孙策死了,东吴必又将陷入动乱之中,若是孙策生前有交待,多半会把东吴托付给弟弟孙权。可是孙策自己是有子嗣留存的,肯定会有其他的人想要拥立孙绍。更有甚者,还会有人想要趁此机会,将孙氏一族从东吴的主位上拉下来。 这个时候,他作为孙策旧部,拥有东吴大半水军兵权的人,如何选择就会显得至关重要。即便他在巴丘待得住,也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但是他不可能不管孙策还留在东吴的遗孀与遗孤。 他要么就帮着孙策扶持孙权,要么就去把乔朝容和孙绍保护起来,不让他们沦为被人利用的工具。 周瑜的眼睛倏尔明亮了一些。 他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乔夕颜哭得梨花带雨,慢慢地把她抱进怀里,认真地说道:“阿颜,我明白了,我们明日就启程回吴郡,我想你一定也很担心你阿姊吧?” 乔夕颜埋首在他怀中,不停地点头。如何会不担忧呢,那可是她的阿姊啊。甚至她阿姊伴着她阿爹,乃至整个乔氏一族,在东吴立足都是靠的孙策的帮衬,如今孙策不在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乔夕颜想回去,至少陪在他们身边。 翌日,天气晴朗,日若流火。周瑜和乔夕颜简单地收拾、安置了一下巴丘的家中,便动身前往吴郡。他们带了一队人马,还有黄婧,一路上,一边打探吴郡最近的消息,一边试图与在吴郡的张昭取得联系。 据不完全准确的消息说,吴主孙策伤重不治的当日,张昭便拥立孙权继任吴主之位。至于孙策的妻儿被幽闭在孙府之中,不见外客。众人虽然对张昭的这一举动有颇多微词,但考虑到还在孙策的丧期,先给孙策办丧事要紧,便也没闹出大事来。 但有不少人都说,等丧事办完,他们是一定要重新拥立主公的。和孙权比起来,明明是孙策之子孙绍更名正言顺。便是现在,已经有不少的官吏日夜蹲守在孙府门前,求见大乔夫人与小公子孙绍。 周瑜相信张昭,也坚定自己对孙策的了解。张昭拥立孙权,绝不会是他自作主张,而一定是孙策死前的遗言。只是光知道这些还不够,周瑜要彻底确定孙策的遗志,就必须先去见乔朝容和孙绍一面。 于是,他们自入吴郡,便径直领着人马往孙府而去。 在去孙府的主道上,张昭也领着百十来个人与他们面会。原本宽阔的长街上,一时显得十分狭窄,前后左右被明明穿着打扮都一样,但又好像争锋相对的白衣银甲将士堵得水泄不通。 周瑜无法往前,他只望着对面为首的张昭,意味不明地询问:“子布,你是来拦我的吗?” 他和张昭都穿着素白的麻衣,身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白色的衣袂在微微的热风中飘扬。 张昭哑然了一会,而后,笑着摇摇头,先是叹息一声,“公瑾,你回来得太晚了一些。”而后不卑不亢地道,“我来此,只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周瑜朗声问他。 “主公遗志,传吴主之位于胞弟孙权,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说完,张昭一抬手,让自己身后的百十来个人让开一条路。他自己也偏身,骑着马立在街巷的左边处,容周瑜领兵通过。 周瑜听着他的话,顿了顿,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的哀伤,复地翻涌起来,表现在面上,便是忍不住地眼眶又红了。 他从容地对张昭一拱手,一边向着张昭领人让开的道路通过,一边不徐不缓地说道:“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一句话,我已经泯然于心。不过,一切还是都等我见过嫂夫人与小公子再说。我没猜错的话,如今在孙府上,仲谋他也在等着我吧?” 张昭颔首,“是。” 周瑜驾马的速度更快了些,“那好,我这就去往孙府。”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主街上。 到孙府门前,那里也是乌泱泱的一群人,有银甲的将军,也有纁红官袍的文臣。他们正在与孙府的守卫,推推攘攘,一方喊着,“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大乔夫人和小公子,恳请夫人抱小公子出面主持大局。”另一方坚定不移地拒绝,“我们夫人说了,不见外客。” 两边顿时便吵了起来,文臣武将质问守卫,“是不是孙仲谋让你们软禁夫人和小公子的?”甚至,还有人朝着院内大喊,“孙仲谋,你欺压寡嫂,挟持幼主,实乃不忠不孝、寡廉鲜耻!你上对不起父兄,下有愧于子侄,你不配为人!” 守卫们也忍无可忍,“你们再敢放肆胡言,就不要怪我等不客气了!” “怎么,你们这群孙仲谋的走狗,能堵得住我一人、十人之口,难道还能堵得住整个东吴群臣吏民的悠悠众口吗!孙仲谋,便是今日轮不到小公子继任东吴之主,这九州之内还有于东吴安定居功至伟之人。你收买得了张子布,却收买不了周公瑾,若你当真是名正言顺,为何周公瑾至今没有千里奔丧,拥你为主?” 这些发愿之人,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周瑜听着,感慨迟疑了片刻,方才在众人眼前露面。这些人看见周瑜,当即蜂拥上来,殷切地恳求着,“周将军,你总算回来了,你要为主公和小公子做主啊,周将军……”这其中不乏一些老臣,当真是对孙策赤胆忠心的。 周瑜哽咽了半晌,而后笔直挺拔地立于孙府的石阶之上,坚定不移地说着:“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关于东吴嗣主之事,无论是谁家的一人之言都不足为信。三日后,就在县府的议事堂上,待我见过夫人与小公子,定会在那时,说服夫人和小公子出面,与张子布和孙仲谋对峙,孰是孰非,自然分晓。” 众人听周瑜这样说,方才稍微平息怒气,异口同声道:“好,周将军是主公的手足之交,又是于安定东吴有不世之功的能臣,我等愿意相信周将军,等上三日。三日之后,若孙仲谋名不正言不顺,还请将军为小公子严惩孙仲谋。”
第53章 再见朝容 在此之前, 乔夕颜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跟着周瑜来到吴郡,去孙府拜见自己的阿姊和姐夫, 她一定要仔细地看看,这千百年前的吴侯孙氏府邸到底长什么样。但是,如今这种情形之下, 她根本无心欣赏。 她和周瑜在仆役的带领下, 匆匆地走过庭院, 不及看花草、构景,直接朝着孙氏的家祠而去。孙策的丧仪已经办完,尸身入土为安,牌位由灵堂移至家祠。自丧仪之始, 乔朝容勉强支撑着自己保持理智,到现在丧仪结束, 她每日只不管不顾地待在家祠里,陪伴孙策。 乔朝容很久都没有管自己和孙策的孩子, 孙绍。乔夕颜和周瑜走进去的时候, 黄倩正抱着孙绍,苦口婆心地规劝乔朝容, “夫人,将军已经不在了, 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你还有小公子。夫人, 你看看小公子啊。小公子每天见不到母亲, 每天都在哭……” 说着说着, 黄倩自己先是落下泪来。 乔夕颜听着,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顿时悲从中来。她一个箭步, 跨行到乔朝容身边,蹲下身去,轻轻地扶上乔朝容的双肩,厉声地唤着:“阿姊……”这一声带着哭腔与悲鸣。 乔朝容缓缓地抬起头来,去看乔夕颜。 她们姐妹仅仅是半年没见,乔夕颜再望乔朝容就发现她憔悴得厉害。乔朝容没有梳妆,原本就椭圆明显的杏眸更是大得有些吓人,杏眸之下的眼圈微为青黑,脸颊瘦得凹下去,哽咽之间,喉头微动,牵连着能看出细长的青筋和突兀的锁骨。 乔夕颜更是难过,眼睛都红了。 乔朝容则是有些木讷地看了看她,又越过她,去看她身后的周瑜。周瑜一身素缟,站在近处,郑重地对乔朝容拱手作揖,沉沉地唤了声,“嫂夫人。”然后,不等乔朝容作出反应,周瑜又兀自去望那高桌之上的牌位。 最中间是孙策父亲的,先考孙氏名坚字公台之牌位,子孙策字伯符立。稍低于孙坚的,是一块崭新的牌位,上面的漆笔仿佛还没有干透,莹莹亮亮的,带着浓墨感。 孙氏之名策字伯符之牌位,子孙绍立。 看到“孙策”那两个字的时候,周瑜素来挺拔的身姿忽然有些站不稳。他颤颤巍巍地在乔朝容旁边跪下,俯首在地上,轻声说了句,“伯符,我来看你了……”之后,久久地都没有抬头。 乔夕颜能看到他不停颤抖的双肩。 乔夕颜见状,松开抓着乔朝容双肩的手,也是端正面向,毕恭毕敬地对着那崭新的牌位跪好,叩首,喃喃:“姐夫,夕颜也来看你了……”但是,乔夕颜只落了一会泪,就抬起头来。 她是女子,并不用有所顾忌自己的脸上湿润。 她主动地抱住乔朝容,嚎啕道:“阿姊,对不起,我和公瑾回来得太晚了,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乔夕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更多安慰乔朝容的话语。在座的这些人中,没有人会比乔朝容和周瑜,失去孙策更痛了。 他们一个失去了挚爱,一个失去了挚友。 乔夕颜的哭声在空阔的家祠响彻。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从遥远模糊变作极近而清晰,乔朝容的杏眸总算缓缓地聚焦,垂眸定在她身上,满是哀色。 “阿颜……”乔朝容嗫嚅一声。乔朝容恍然意识到,她的妹妹回到她身边了,妹妹上一次哭,还是很小的时候。乔朝容心疼妹妹,而此时此刻比起心疼妹妹更尖锐、直接的是她自己失去丈夫的疼痛。乔朝容先是憋忍不住地一抿唇,而后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滚落,接着,终于朗声,“阿颜——” 乔朝容比乔夕颜哭得声音更大,哭到肝肠寸断、喘不上气,哭到乔夕颜不再哭了,她还在哭。乔朝容的泪水,很快濡湿乔夕颜的衣衫。乔夕颜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其实明白,乔朝容实在忍了太久太久,她或是不愿意承认,或是还没有遇到可以放心发泄的机会,她那满心的哀伤与无尽的泪水,伴着孙策的离开,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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