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多斯家的日常是非常快乐的,和伦纳德·梅多斯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一边斗剑一边背哈姆雷特和雷提欧斯的台词。 尤利西斯和他们的分别也非常猝然,那个时候伦纳德·梅多斯是个小有名气的动作指导,某次因为意外在后台心脏病发作猝死,多卡斯的母亲莫妮卡在一年后改嫁,而她本人转变了兴趣方向,带着家里留下的一小笔钱去申请大学——然后听说是去了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然后又去了德国读书,后来听说还去了印尼两年。他们开始的时候还会互相寄送圣诞卡片,但后来就因为频繁的搬迁失去了联系,他的住址也不稳定。 那条黑狗似乎不那么不安了,狗也会有嫉妒心吗?还听得懂人话,真是有趣,但多卡斯也因此不用拽着他的牵引绳,可以轻松一点讲话,“是真得有好多年了,家里有白葡萄酒,还要买别的什么吗?” “黄油和奶油?”尤利西斯把脚踏车前的巨大购物袋接过来。 “那我都有”,多卡斯笑起来,把鬈发别到耳后,现在她可以一边推着脚踏车,一边牵着它慢慢散步了。 “你看起来不显老”,尤利西斯有点好奇,她穿着草编底的黑白间色渔夫鞋,踩在柏油马路上,现在看起来是真得很年轻——甚至比十二年前看起来要更吸引人,更轻松而愉悦。 “是吗”,多卡斯低头微笑,她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下面,露出一小节象牙色的手臂,“但也过去了很多年了,北方,天气很冷——然后又是印尼,天气又太热”。 “我记得你很早之前就说自己想去爪哇看看”,他们会在博物馆和古董店里斑斓的印尼皮影前停留很久,对这些东西充满好奇。 “啊,其实还好”,多卡斯微笑起来,“很脏,很乱” “说起来,你怎么会脚踏车了”,以前他教了她很久,直到她坦然承认自己对两轮交通工具都不太行为止,好像还听说她坐摩托车后座坐吐掉过。 “印尼嘛”,她耸了耸肩,他立刻会意,东南亚殖民地城市糟糕的公共交通,大概迫使一个骑自行车在平地上都会摔的人学会了这一项交通工具的使用方法。 那条黑狗是她在收养中心带回来的,她自述不太会起名字,也不太想给狗起一个“沙斯特罗阿米佐约”之类的名字,那么这条灰眼睛的黑色大狗就叫了布莱克。刚领养的时候瘦的皮包骨头,但仍旧足够威武,足够吓倒这个混乱的街区对独居女人不怀好意的对象。流浪狗收容所的人对多卡斯说当初在捕获它和给它洗澡的时候花了好一阵功夫,但是好在它看到她的时候态度可以称为亲近乃至激动,这让她轻易得就下定了决心。 多卡斯自述因为长期的独居和漫长的旅行,感觉精神带来了一定的影响,而狗,意味着每天至少三个小时的户外运动量,和稳定的陪伴,这能帮助她迅速的安定下来。 她的住处不大,一间狭小的公寓,其中一个房间隔断成厨房和浴室,另一个房间被加上了一个开放式的阁楼,放着她的床,下面是巨大的钢骨书架,摆着她带来的藏书,通往床铺的楼梯下是她的桌子,台阶上丢着几个蒲团和软垫,看起来客人来了可以坐在上面。 房间的一角摆着围栏,狗窝和狗粮——边上是一个印着狮子徽记的巨大箱子,上面悬挂着交叉的十字剑,剑上是和巨大巫傩面具金黄的干枯槲寄生,给这件现代风格的公寓增加了野蛮粗犷感。 多卡斯说巫傩面具是她五年前第一次到爪哇买下的纪念品,经历了十二年地狱般的学习和工作,她终于拿到了自己的博士学位,在SOAS的东南亚研究中心找到了助理教授的职位,回到伦敦居住。梅多斯家里长辈很早就去世了,除了她在乡下继承的老房子外,还有西区父亲当年留下,有两个房间的狭小公寓。经历了漫长的清理和打扫工作,她在灰尘、蛛网和破旧器具中把阔别十二年的家重新发掘了出来,也包括下面那个箱子。 装着满满她无法理解的文字写得书。 尤利西斯对这些书实在是不太感兴趣——他有阅读障碍症,所以转移了话题。 “你现在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他现在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多卡斯坐在楼梯上和布莱克玩球。 “男朋友?”多卡斯非常惊讶,“我记得我那时候没有男朋友”。 尤利西斯皱起眉毛,有点吃惊,“你偶尔会跟我们提的西里斯”。多卡斯那个时候大概很喜欢很喜欢那个男孩子,提到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亮光,每次匆匆忙忙离开或者来的时候抹在嘴角上的微笑,那的确是爱一个人的样子,尤利西斯太熟悉了。 “尤里,你一定记错了,西里斯是我以前养得狗的名字”,多卡斯笑起来,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芒,布莱克温驯得扑在她身上,摇着尾巴拍打着她的腿,“银白色的萨摩耶,后来爸爸去世后我难过的要命,没怎么照顾它,大概就跑走了。” “那听起来像是你的风格”,尤利西斯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他的描述和她的记忆始终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给一条狗起希腊语的名字。” “西里斯是拉丁化了,就像尤利西斯是拉丁化了的奥德修斯”,多卡斯正在努力让西里斯把爪子抬起来,去外面逛过以后他的脚就会变脏,她拿着一小块湿抹布帮它擦洗。 “说实话”,尤利西斯把贻贝和奶油在她那口小锅里安顿好了,站在厨房门口,在围裙上擦着手,他讲话还是有明显的西班牙口音,“西里斯比布莱克更适合你这条狗的名字——烧焦。” “尤利西斯这个名字也很适合你,特别是考虑到我们十二年没见的情况下”,多卡斯把桌子上新买的长棍面包递给他,“海上漂流的男人”,还有同性恋取向。 “多卡斯就不知道怎么评价了——你的确轻捷得像只羚羊,但是行善事的圣人这点我没发现”,尤利西斯把面包拿去了厨房,准备用面包刀切成合适的小块,多卡斯是个狡黠聪慧的姑娘,看起来这些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变,像流动的光。 “至少我们都有着希腊人的名字”,多卡斯笑起来,布莱克趴在她膝盖上,她搔它的耳后,黑狗圆圆的灰眼睛眯起来,很愉快的样子,尤里西斯不想打扰她这么美好快乐的瞬间了,他继续去忙了。 【2】 尤利西斯有漂亮的灰色圆眼睛,但是他留着浓密的胡须,看起来就像希腊人的海神塑像,多卡斯才意识到布莱克和尤利西斯的眼睛颜色很像,印象里她的确认识一个削瘦深邃而有拉丁血统的男人,有漂亮的灰眼睛,一起度过了相当快乐的时间,如果不是尤里还是谁呢? 多卡斯觉得自己的头痛起来了——不能再往下想下去了。 如她和尤利西斯所说,她最近的精神状况的确一直不佳。 这完全不符合她的经验,她在莱顿拿的M.A.,半年内学会了荷兰语,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东南亚的地域社会与新闻传播,后来她申请了莱比锡马克斯·普朗克进化人类学研究所的博士,又分别花了两年和一年在印尼的三宝垄做田野调查——住在一间天主教修道院里。那间修道院里几乎全是那不勒斯来的意大利修女,他们吃很好的海鲜调味饭和自制面条,然后蹬那辆破车哧吭哧吭到报社上班,再去图书馆阅读资料。 还顺便交了个荷兰男朋友,他们在外国人常去的酒吧认识的,然后是跳舞,睡觉,同居,在这段时间中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几乎要撸不直,可能英语都要有浓重的北欧口音。但是很可惜,反正到最后两个人认认真真商量了下,还是分手了,他继续在印尼做他的原始部落调查,被疟疾和霍乱折磨,而她回了莱比锡,完成她的博士论文。 也没什么,就是不适合罢了,相处了两年,也就渐渐淡了,她对原始部落、图腾和巫术也没什么兴趣。 然而,房间皮箱里的书居然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文字的书写。这种文字不属于南亚语系,即使它用近似婆罗米字母或者天城体的方式书写。而她曾经在高中有过中世纪文献的阅读经验,它看起来像是拉丁语和古英语的混杂。 阅读这些书籍给她带来晕眩、不适等不正常的体验,即使她以前面对的是八小时的文献阅读,完全陌生的爪哇音乐、皮影戏、面具舞和灵魂附体观念,她都从未如此极度不安。回到英国以后谵妄和乱语一直在发作,不可名状的梦境和始终控制着多卡斯。对旧日藏书的释读带来了很多的困扰,觉得好像呆在蛛巢的中央,周围都是银白的粘液和丝线,还有无面的恐怖怪物在其中爬来爬起,她甚至想起来那个怪物的眼睛是红色的。 在半夜的惊醒里,每次都是喉咙发干,头发全黏在额头上,在睡觉的时候又喊又叫。 从楼梯上趿着拖鞋下来的时候,往往布莱克大概也会被她吵醒,扑在围栏上,灰色的眼睛发着微光,那时候她总是选择给自己倒一指节高的白兰地——可能只有酒精才能带来无梦的睡眠。 在惊醒前的梦里她往往能见到不可名状的东西,黑色的湖水上孤零零的小船,一切都太安静了,只有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来过这种地方,但是就是知道黑色的湖水底有什么——形似巨大的八爪鱼的东西,但一定来自更深的深海。多卡斯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类梦境了,甚至曾经亲眼看到过暗沉的水面上有着紫红色吸盘的触手伸出水面,可能比她见过最高的树还要高。 她不知道这条小船要驶往哪里,只知道自己又冷又饿,身上裹着样式奇特的黑色衣服,带着压到眉毛的帽子,有声音在她身边低语,像夹杂在电磁脉冲里的细微声音。 “Ho—g—war—ts”“Ho—g—war—ts”“Ho—g—war—ts” 月光从老式公寓的窗户里照到她脸上,多卡斯缓缓喝下自己杯子里淡黄色的液体,有梦的时候状态都不会太好:呓语、尖叫、惊呼,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只能酒精可以帮助挺过一次又一次噩梦里的低语。 搬回公寓后谵妄和乱梦越来越多,甚至她在某一次见到了那座由非欧几何体构成巨大城堡,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城堡,而应该是覆盖着青苔的巨石宫殿。妖异的黄光从无数的窗户里透出来,像传说中的百眼巨人阿耳戈斯全部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尖叫和大声的呓语直接导致第二天的公寓管理员上门警告,说几乎所有邻居都被她吵醒了。 那一次,多卡斯觉得自己不得不向拉□□娅求助,有必要解决和解释这样的乱梦——即使是在印尼的雨林中多卡斯也从未梦到过过这样可怕的场景。 多卡斯在自己的新工作地点和同事相处的还算愉快,主持整个东南亚中心工作的是五十岁的华裔赵,他是东南亚传统农业方面的权威,拉□□娅正是也是出名的中东欧田野工作者,当年在莱比锡多卡斯甚至还租过他们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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