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骄阳是扭曲空气的冷与热,滚动的灰云、尘埃、喧闹的街市,一切都像是进入了慢镜头。寂静无声。 我也不知怎地,巨大的哀恸翻涌而上,我揪着心口缓慢蹲下,大口喘气,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那样抱住自己,再也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知道的。” “原来你是知道的。” 对啊,夏油杰是知道我讨厌那样的他的。 路过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要过这么多年,直到我长大了,见识过世界的浩瀚深邃,我才明白过来—— 他是故意的。 夏油杰是多么了解我的一个人啊,在高专时他就能轻而易举抓住我的软肋叫我缴械投降,自己还扮作一副无辜模样叫我云里雾里,事后许久才反应过来,生迟来的闷气。 他是如此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甚,怎么会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那番话。 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掺合进去。 身为叛逃者,他已经没法回头,而我不一样——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也不一样,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们都还有无限机会,只有他没办法回头了。 我永远幸福快乐,活在阳光之下,夏油杰希望我的未来是这样的。还有悟和硝子,他希望所有他爱的人都可以幸福,即使所有人的明亮未来都没有他的参与。 在夏油杰叛变事后,大家都觉得很突然,难以接受,直到现在我才醒悟过来。 不是他转变突然让人惊愕,而是就连那样痛苦的观念逆转,他都掩饰得太过好。 就像他隐瞒吞噬咒灵的恶心味道;就像他隐瞒他想念我的事实;就像他隐瞒每句让我厌恶的话语下的深意—— 就像他不和任何人商量,所做出的一切他觉得是为了大家好的事一样。 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没发现,没来得及,没能够……在那个盛夏留下他。 我到这么多年之后方才明白他苦涩婉转的深意之下,揉入骨髓的无声深爱。 而他那时候才多少岁呢,我的夏油杰那时候才多大呢? 谁来回答我,谁来告诉我。 我的夏油杰,你总是微笑着,像狡黠的狐狸,像抓不住摸不着的春风,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 你也才十七岁啊。 我到十年后才明白你当年的痛苦和挣扎。你当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在恍然大悟的那个午后,为多年以前,自己的天真愚蠢,傲慢任性,后悔到号啕大哭。 那时候,那时候,下午的咖啡店弥漫着咖啡苦涩独特的香气,夏油杰看着我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踉跄离去的背影,看着过往的青春与年少的梦破碎溶解在阳光之下,微笑着安静坐在那里的他该有多难过啊。 他是不是想要答应我,想要得快要疯掉? 又是有多深沉浓郁的爱,才能叫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压抑冲动与疯狂,近乎折磨自己的看着我离他而去。 我在没有他的冬季烈日抱住自己,缓缓蹲下,放声大哭。 那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回头? 为什么我没有回去抱一抱他? 我的夏油杰,我十七岁的小小恋人,如果你不那么爱我就好了。 那样你是不是就舍得,让我留下来陪着你。 一晃眼已是十年。林荫道的那头已经没有会接住我的人那样久,我却还是保持着走到尽头跳进什么人怀里的习惯,我摔得满身青紫也改不了这坏毛病。 夏油杰,你看到会不会心痛,会不会愿意再接住我? 没有人回答我。我提着啤酒回去,硝子愕然站起来说你怎么了?我说嗐没事。拉开易拉罐拉环,一罐灌进肚子里,在二十九岁这年,我无师自通,学会了喝酒。 后来我在涩谷见到他。整个东京地铁涉谷站成为了无数咒灵的取乐杀戮的魔窟,我接到紧急通知,临时加班赶往那里。 我祓除了很长时间,周围的人倒下又换上新的,地上的血不知道是属于我还是无辜的普通人,我感觉自己累到极致,只是机械性地使出术式,将人群护在身后。 在我倒下的那个瞬间,我被什么人接住了。 那感觉过于熟悉,我几乎一瞬间反手抓住那人袈裟衣袖。 是夏油杰。 我已经有将近一年未见过他,我近乎贪婪地扫过他的脸庞。他还是过往模样,笑容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只是额头上横亘的疤叫人感到怪异。 他手上托举着一枚正方体咒物,在刚刚匆匆来过的辅助监督口中我得知,这便是封印了五条悟的特级咒物——狱门疆。 我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可这里只有我一个咒术师,和我身后许多无辜人,我无路可退。 夏油杰总是比我强上许多,我拦不住他,可这回我不得不拦。 这不是我的未来,这里是所有人的未来。 我压下舌根上翻血气,悄悄握紧咒具——被他发现了,我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意。 冰冷的,毫无感情。 只那么一瞬间,我便猛地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夏油杰。 我早死的前男友,永远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慢条斯理,将狱门疆纳入衣袖,看向我。 我只在他的手下撑了一分半钟。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在咒灵操术的役使下,数只咒灵合围,层出不穷的各式招数,我根本应接不暇。 夏油杰呢? 我咳出几口血,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 从五条悟手下,犹如狐狸一般逃走的,我的夏油杰呢?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我杵着咒具,硬撑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上仿佛被血浸湿,滴滴答答下雨似的,在身下积蓄成血泊。我死死盯着他,牙齿间有铁锈味,一字一句问。 “你把我的夏油杰,弄去哪里了?” “啊……”他似乎有些惊讶,顺势收了手,“怎么,你也发现了吗?” 他单手托着下颚,有种故意装出来的遗憾叹惋:“还以为我模仿得很好呢,怎么一个两个都看出来了。” “夏油杰呢?”我只是问。 他不愿在我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很快,掌心浮现出一只即将成型的咒灵:“一年前就死了吧。”他不甚在意地说。 我缓慢眨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到了空气里金色尘埃落下的轨迹。每一粒尘埃都像一柄巨锤,砸在我不堪重负的身上,叫我喘不上气。 我觉得整个人宛如被抽了脊椎骨,精气神都散了,站都站不稳。倘若五条悟还没被狱门疆封印,还能为我报仇,我可能一口气就此散了,顺从疲惫内心的召唤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睛。 ——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可现在不行,占了我男朋友身体的狗东西,我要是死在他手里,五条悟也没办法给我报仇。岂不是很丢人,转生投胎都要被人耻笑! 我勉强提起一口气,回头对着人群爆喝:“快——逃——!” 身后哭泣和奔逃声渐渐扩大,往深处漫去。我牢牢护在最前面,一步也不肯退。他冷下脸看我的神情,就像看到一只不听话的小虫豸。 需要被碾碎。 初时雄心壮志,可没想到这次我连一分钟都没撑到。 他妈的,这就是特级和一级的差距吗?酸了酸了。这壳子的原身夏油杰当年还不是隔三差五被我爆锤,也没见这么厉害啊。 在我即将被那只咒灵吞噬的前一秒,巨大可怖的咒灵忽然消散了。我死里逃生,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视野是薄红色的。 在红色的世界里,他的右手忽然三指并拢,两指自然翘起,做了个小狐狸的手势。 然后倾身,在我干燥起皮的唇上点了一下,一触即离,温柔得像是雪拂过唇。 ——亲亲。 我的眼泪一下就漫了出来。 这是我的夏油杰。 我好像听到我的男朋友在说话,笑意狡黠。 ——对不起,全世界最可爱的女朋友,消气了没? 可恶,夏油杰!都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只会这招啊! 我笑起来,脸上淌过的温热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血,摇着头野蛮地说:“不行,还要抱抱。” 他就用右手轻轻抱了我一下。 我立刻就原谅了他,将脸贴在他的右手上,触感温暖而干燥。 “消气了……我们和好吧,杰。” 我仰起脸看着他,小声说,生怕声音大一点就吓跑了他:“杰——是你吗?” 他不说话。夏油杰的灵魂随着身陨消散在星空窄巷之中,可他的□□还残存在这个世上,被他人利用,行诸般之事。 他已经不是他了,可身体却还记得爱我的本能。 还记得,怎样哄一个生气的女朋友。 我将他的右手握住,缓缓放在我微弱跳动的心口。我的伤很重,只需要轻轻一用力。 即使是现在的夏油杰,也可以做到的。 “带我走吧,”我轻声说,“杰,带我走吧。” 回首过去十年,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硝子每次见到我都要摇头。这十年过得那样快,倏忽一晃就过,岁月流水般,我想了又想,竟不知道这么多年有什么好回忆的快乐日子。 女人最重要的青春岁月,最好的那十年,我居然用来挥霍在想念一个早死的前男友。 而这早死的前男友仅存的本能反应,却是把我推开了。 岂有此理,今天可是我生日,不给我买蛋糕生日礼物陪我一整天就已经够男朋友失格了。我难得许个生日愿望,只有他能做到,夏油杰居然这样不给我面子。 他要让我活下来。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可以把我弄成这样,又非要我活着受苦,活在永生永世你的阴影之中,忘不了你。 ——我多么恨这个人。 我恨他自作主张,我恨他操纵玩弄于我。 我恨他不死不灭的灵魂纠缠我十年,叫我日夜苦痛懊悔,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如焚,我也永远恨他。 ——我多么爱这个人。 哪怕他每一次抱住我都想将我拉入有他的漆黑深渊,却在每一次伸出手时,都把我从他身边狠狠推开。 他清醒得近乎残酷,深情得近乎冷血。 他有多爱我,把我推开时就有多痛。 我是那样懂他,以至于根本来不及为自己感到难过,就心痛起他对自己的残忍来。 我好恨他,又好爱他。 如夏油杰所愿,我还继续活着。涩谷一战死了许多人:诅咒师、咒术师,还有无数普通人。 我参加葬礼:自己的老师的、自己的同期的、自己的学生的、没能保护的陌生人的,麻木而沉默……曾经和我一起出过任务喊过我前辈和老师的,曾经拉着我去淘便宜咒具的,曾经和我哭过又笑过的,曾经说着谢谢您救了我们的,全部都变成小小的盒子,躺在地面下,埋在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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