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还是该叫她本来的名字——秦漫。 秦漫一身靛蓝的长袍,轻盈的飞跃宫墙。身姿轻盈似幻,宛如一只翩然的蝴蝶,亦不会比一只蝴蝶更引动注意。 这本就是悟于蝴蝶的轻功。 在自然中,会飞行的动物里,蝴蝶并不是速度最快的,却最适合隐蔽,也最难以捉摸。 飘忽不定的身形,借助空气的流动,与周遭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翅膀轻轻一扇,从容划出优美的曲线。 行无定路,忽焉在前,飘焉在后,无声无息,灵动非常。 知道宫中有先天级的武林高手,自己又被随时监视着,秦漫不敢随意修炼武功内力,以免被对方察觉。 况且,她过去所学的西启皇室的武功,大开大合,是血战沙场的刚猛路子,并不适合她的性情和体质,很难达到巅峰,她已经不准备练了。 于是,先将轻功先捡起来。 奇怪的,“天命”的毒没有让她忘记过去。相反,让她记起了另一段记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容貌相同的姑娘的短暂一生。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最初有着共同的过去三皇五帝,夏商周秦,之后的走向却全然不同。 在彼世,秦朝二世而亡后,天下逐鹿,历经数代,天下分分合合,到李唐一统江山,又被圣门阴癸派明空篡唐立周,成为中土第一女帝。 武曌出身圣门,又在圣门的支持下称帝,却在坐稳江山后,调转长刀对圣门痛下杀手。 秦漫的师父是圣门阴癸派弟子,与许多斩尘缘的弟子不同,秦漫父母牵连谋逆案而死,她因为长得好,被师父捡回去。 师父并未教她天魔策,而是不知何处寻得的《长生诀》和九玄大法。 《长生诀》是道家修行的经典,九玄大法却是西域傅采林的武功。两者全不相沾,师父却认定了应该放在一起。 虽然师父的讲解乱七八糟,虽然大多数后来证明都是胡说八道,虽然师父自己都没有练成,但终还是让她误打误撞的学会了。 在秦漫眼中,师父是个相当矛盾的人,她似乎很聪明,竟能悄悄收集了许多天下至宝——《长生诀》、鲁妙子的笔记、九玄大法、邪王舍利、花间派补天派秘典……这些东西就算拿出一件,也足以让天下疯狂。然而,她身怀诸多宝典秘籍,却除了说故事,没有学成一项。 她似乎知道许多神奇的故事,王侯将相,天下大势,时常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常自以为厉害,却在同辈的弟子勾心斗角中处于下风,使幼年的秦漫时常处于逃命状态。 她似乎很精明,知道自己习武悟性平平,专门寻天赋根骨上嘉的小孩做徒弟,先练《长生诀》替她探路,然而又未免太高看自己,即使有她先导,仍然走火入魔经脉寸断而死。 于是,秦漫在忧患中独自长大,悄悄的自学了那些宝典秘籍,正逢武曌大力清理圣门,武林大乱,她因势而起,在与武帝陛下对抗中成名。 直到二十三岁,死于武曌剑下。 生死不过一瞬,她赢不过武曌,未尝没有不甘,却无甚遗憾后悔,却未曾想,忘记了一切开启另一段人生。 此世较之彼世,天下再无统一,秦亡之后,九州分裂,群豪并起,纷争战乱了百余年,至今无人问鼎。 过去旧宸国一度曾拥有最宽广的土地,如今一分为三,也再没有了昔日的荣光。 西启从宸国分裂出的一份,建国至今不过二十六年,已经内忧外困,乱得一塌糊涂了。 她曾经一度感到十分奇怪,如今才明白,掌控江山的太后,只念着自己报仇,自然不关心这个国家的命运,而一国之君的容齐不过是傀儡而已。 而容齐过去不是不能凭借帝王的身份,凭聪明才智战胜太后,而是因为——他不够狠。 【您是我的母亲,我没有您那么狠心绝情,也做不到您那样六亲不认……所以,我注定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秦漫那天听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情。 她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争夺天下的霸主。 这也许造成了一点麻烦, 不过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秦漫轻盈的落在西启皇宫中轴永阳宫,西启皇帝陛下的寝宫“素心若雪”的屋顶。 自她服了天命后醒来,已有近半月,容齐在带她去过木屋之后,几乎每日都到长乐宫来看她,却又称政务繁忙待不到两刻钟就匆匆离去。 她一点都不信。 容齐从来不是忙于政务的君主。 寻了位置,秦漫小心的扒开一半瓦片。 寝殿之中灯火未熄,但声称政务繁忙的启皇陛下,正握着一段黄杨木专心致志的雕琢。 秦漫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手中的木偶逐渐成型,这几年,陛下的雕刻技术进步许多了。 三更鼓敲过,容齐的近身内侍小荀子走进屋来,深深躬下腰,“陛下,太后娘娘今日又未曾送药来。” “知道了,”容齐停下来仔细的端详手中的木雕,并不抬头。 “这都过了七八日了,您——”小荀子为难道。 “她这是在催朕,尽快送容乐去和亲。”容齐心中再明白不过,“但此去北临,九死一生……” 她将要面对的,他再清楚也不过。 他实在舍不得,明知无用,却还是一天一天的拖下去。 容齐按住胸口激烈的咳嗽起来。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手帕捂住嘴唇,掩住咳音,胸口剧烈的起伏,消瘦的肩膀随之颤抖,许久才喘息着停下。 “你退下吧,”他随手将帕子放在桌上,挥挥手,重新拿起木雕。 烛火照耀下,冰灰的瞳孔一片空白的平静。 内侍欲言又止,终躬身应诺,退了出去。 寝殿安静下来。 容齐对着木雕注视良久,终于将人偶抵在额上。 “漫儿……” 如今,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四周无人的时候,他才能悄悄的念那情人间的昵称,寻得一丝安慰。 她……已经不记得了,所有的过往,那些甜蜜往事,只有他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 屋顶上,数尺相隔,秦漫将侧脸贴在冰凉的瓦片上,目光描摹着她的启皇陛下。 皎如玉树,矜贵优雅。 他是她两世唯一的一次动心。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容齐,是一个阳光灿烂,春日的午后。 在之前的整整三年中,她能见到的除了冷宫中嚎哭和尖笑的疯子,就是非怀善意救她的黑衣人。 如果她坚持不住,就会变成与他们一样。但是不可以,她还有要做的事。 她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她学会了自己洗衣生火,在房梁上搭铺睡觉,从冷宫中搜索一切可用的东西,为巧然寻得的青枳树惊喜。 让每天过得充实,天亮起身,背诵过去学过的书,在泥土上习字,练习黑衣人留下的那本剑法,画地为棋,画地为琴,自娱自乐。 只是,孤独感总是缭绕不去。 毕竟只有十岁,纵使在聪明坚强,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那天,午后的阳光照的身上暖洋洋的。 她靠在墙边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高墙另一边传来铮铮的琴声。 自家变后,那是她第一次重闻乐音,纵使对方弹的时断时续,技法拙劣,却仍然让她感动欣喜。 于是,她爬上墙头,透过香樟树叶的遮掩,往另一边望去。 那是一个男孩儿在认真练琴。 他皮肤白皙,容貌精致,漂亮得仿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桌上放着古雅润泽的琴,白透的茶盏,以及一盘精致糕点。 在年幼的她的眼中,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她不没想靠近,只想远远的看看,让她能够稍微放松精神,度过悠闲美好的午后时光。 在皇宫里悠闲练琴的男孩只会是一个身份,而她对自己被带到这里仍然心中猜疑。 直到那天—— “你想尝一尝吗?”男孩端着点心走到墙边,点起脚尖,将盘子尽力的举高,长袖滑至肩头,露出苍白细弱的手臂,唇边绽出温和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我看你盯着盘子看了好多天。” 云开雾散,如见天光。 后来…… 秦漫吐出一口气。 近四更,容齐才停了手中的刻刀,熄了殿中的烛火,上床休息。 然而,秦漫却清晰的听到,他呼吸间时轻时促的忍耐。 她就这样看着,他整夜无眠,就此挨过一天。 【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会好好保护你。】 这句话,他说过,并且做到了。 【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秦漫低头注视着她的少年,她的陛下。 他会死吗? 不。 不会。 她要他活下去,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有些事,他无法决心,她替他去做。 她许他一个现世安稳,盛世太平。 。 公主练琴的时候,趴在琴上睡着,不小心被琴弦伤着脸了。 这个消息传出不久,太后首次驾临了长乐宫。 第四章 “你以为,脸伤了,就可以不去和亲了?”太后苻鸢弯下腰来,涂着丹蔻的指甲危险的划过秦漫脸上的痕迹,细细打量秦漫,“西启和北临的联姻已成定局,就算你的脸毁了,也得去。” 颧骨下一道痕迹,未破表皮,自肌肤里压出了一道血迹,在雪白透彻的皮肤上,却十分醒目,然而即使如此,竟也无损她的美丽,甚至让人不由自主的升起怜惜。 苻鸢眼中闪烁着恶意,为了这个女人,齐儿竟敢反抗她,如果毁了她的脸,她的指尖微微用力…… 秦漫眨眨眼睛,似无知无畏,“您想多了。和亲的是朝廷大人们的决定,如此事已定,容乐自然遵照皇命,去往北临。” 她将苻鸢引来,本就有这个目的。容齐下不了的决心,她替他下了。 离开西启,离开无所不在的苻鸢的眼线,她才可以展开手脚做更多的事。 “最好如此,”苻鸢站直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来人,带公主回去准备。” 秦漫由侍女泠月扶起来,沉默的跟随了太后。 然而一行人走到长乐宫门口,却遇见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容齐。 阳光下的少年启皇,清贵耀眼,脚步匆匆。灰瞳中是郁郁的担忧,眉间清愁深锁。 明明是一国之主,容齐在苻鸢面前,态度却摆得很低。 他撩起衣摆跪下行礼,缓缓道,“母后,北临路途遥远,如今容乐受伤抱恙,实在不适合再受颠簸。和亲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可如今,宸国大军压境,我大启内乱未平,无力应敌,将面临倾覆之祸,若能与北临结盟,宸国腹背受敌,必能主动退兵。”太后说的大义凛然,“哀家不明白,陛下为何迟迟不愿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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