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嫣一愣,转头看向这一群百姓们。 数百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用极了。 窦建德的兵马追击而来,北平城内无兵可迎,罗艺一战死,她就只有献城这一条路可走。 站在面前这数百北平百姓都用悲怆却期望的眼神看着她,期望她可以有办法使得这片土地免遭战火的侵袭。 可是她…… “你们快走吧……”单嫣立在马车旁,眼底的光点点灰暗下来,藏在袖中的双拳慢慢握紧。 “世子妃……”杜差愣住。 北平王府门夜挂的灯笼被风吹得飘摇而动,百姓们的脸庞浸在这一片斑驳的光影之中,晦明难辨。 每一个人的脸孔上都浮现着哀戚与凝重。 数百人,男男女女,无一人出声。 缄默之下,单嫣当着众人的面,扶着马车的车轮,对着北平的父老们,跪下了身。 她眼睛通红似要泣血,张了几番口,方才哽咽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保不了你们……” “北平孤立无援,罗成回不来,王爷已死。城外横尸,城中能用的将士已经不足百人。窦建德七万人马就在北平城内,今日我不献城,整个北平的人都活不了。”单嫣慢慢说着,眼神缥缈,“大家想要来助王府一臂之力的心意,我单嫣领了,可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窦建德人马已经入城,我求求大家,我求求大家护好自己……” “若是大家要怪,就怪我吧。” “骂名我单嫣一人承担。” 人群沉默着。 过了一阵,一位老者拄着锄头,蹒跚着走到人群之前。 单嫣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头顶被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抚了抚。 她茫然地睁着一双泪眼抬头,却见老者停在了她的跟前。 祖辈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格外地温厚。 “我们知道,世子妃是为我们着想。”两鬓斑白,面孔沧桑的老人温和微笑着,“我们知道了夏明王攻城,老王爷战死之后,世子妃支撑着刚分娩完的身体,咬牙去跟夏明王交涉。我们虽然是平头百姓,从来与王府也没什么交集,可我们心里都清楚,北平王府就是到了它的最后一刻,也会拼了命地护着这座城,护着这座城里的人。世子妃已经为我们做了该做的,所以我们才自发聚集在一起,想着能为世子妃也做点什么。” 老者继续说:“只是,世子妃已经开了口,我们北平的百姓也不会再给王府添麻烦。我们只是想问问,还能为王府做点儿什么力所能及的。” 一个粗壮的妇人上前来,搀扶住单嫣的一只胳膊,又握住了她的手,眼神恳切:“是呀,世子妃开口,我们虽无能,但无论大小,还是能帮上点忙,您别自己撑着。当下,大家该齐心才是呀。” 单嫣怔怔地抬头,望着搀扶自己的妇人,看着面前的老人,和背后一众眼神真挚的北平百姓。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慢慢将她放在已经支离破碎的心一片片收拾好。 绝境里,好像忽然生出点勇气。 单嫣在妇人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了身,泪盈盈的眼眶通红:“……确实有两件事,想要托付大家。” “世子妃您说,我们一定给您办到!” 单嫣拭泪,稳定好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声平无波:“……第一件,我请大家听完我的话,立即回家,封门闭户。献城之时我与窦建德约定,他绝不可伤害城中的百姓,如他不反悔,大家先躲在家中,应当是安全的。” “好!”底下的百姓当即振臂呼应。 “第二件……”单嫣哽咽了一下,“第二件,我请各位暂时收留王爷的尸身,还有我刚出生的孩子,罗通。窦建德入城之后,也许还会再召见我,王妃也需要与我看顾,我怕万一我没命回来,窦建德不留活口,这孩子也会跟着我丧命。我求各位父老,看在北平王府和王爷上,一定护好这个孩子。若我单嫣没活着再出来,我求各位把他平安养大,平安带到他父亲身边。单嫣无以为报,给诸位父老们磕头!” 她的话刚说完,便松开妇人的搀扶,踉跄着跌倒下去对着面前的数百人“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再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破了,满脸的血。 杜差转头过去,捂着眼睛,肩膀颤抖。 人群里传来隐约的抽泣。 一旁的妇人忙搀扶她:“世子妃,别说这话!你还要看着小公子平安长大,万不会出事的!你放心,王爷和小公子交给我们,你与王妃也要护好自己!” 单嫣磕磕巴巴地哽咽:“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原先上来的那位老者微笑安慰道:“世子妃,事不宜迟,王爷和小公子就先交给我们吧。” 单嫣抹了抹眼泪,郑重一点头,转头看向杜差时,眼神已渐渐便得坚毅起来。 杜差红着眼抱拳,一字一句道:“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北平到底大,街道又复杂穿插,窦建德的兵马也不识路。 趁着夏明军往北平王府摸索而来的这段时间,单嫣将罗艺的尸身和襁褓当中的罗通交给了城中的百姓。 将罗通交出去的时候,她留恋地扒着襁褓又看了一遍儿子。纵然在城外窦建德与她保证过,可无毒不丈夫,她不能料定对方会不会翻脸不认账。 也许这是自己生命的尽头,也许这是自己与儿子相处地最后一天。 “走吧。”最后,她还是强忍着泪,看着罗通被人抱在怀里,慢慢消失在黑暗长街的尽头。 做完这些,她才撑着身体,放心去料理王府中剩下的事宜。 单嫣不敢保证每一支反王的军队都能如同瓦岗军一般令行禁止,该做不该做的界限分明,便先将王府一些丫鬟老婆们遣散,能归家的立刻归家,不能的就暂时在外跟着北平府的百姓躲藏。 剩下的家丁们也是如此。 愿意留下的留下,想走的来她这里结了工钱银子立马可以走人。 想要走的背着包袱就跨出了王府大门,也有些人坚定称自己了无家室家人,受过北平王府的荫蔽,死也要跟王府死在一起。 单嫣感动无言,除了一声声的“谢谢”之外,什么也说不出了。 患难见真情。 到最后,她数了数身边还愿意跟着的人不过五六个。 府里的老管家罗心,罗成身边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杜差,并两个秦夫人身边的嬷嬷。 这样的时候,他们还愿意跟随在身边,她已经很感激了,别无其他奢念。 单嫣让罗心收拾了一些细软财物在身上,余下不能带走的东西便放在原地。 秦夫人适才服了药却还未醒来,单嫣不放心她也留在府中,便让罗成身边的两个小厮找了一张板车来,将秦夫人放在板车上,从王府的后门先拉出去照顾,又让罗安与秦夫人身边的两个嬷嬷侍候。 “世子妃,您不跟老奴们一起走?”罗安临行前,不放心地又转过头来。 单嫣站在门前,旁边站着杜差。 她看了一眼门外拖着秦夫人病体的牛拉板车。 把婆母安置好,她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走吧,西街的那位老伯说他家儿子媳妇都在,能帮着咱们照顾王妃。”单嫣怕他们不放心,强撑起笑来,挥了挥手,“快走吧。” 杜差抱剑,沉眉道:“你们放心护着王妃和公子,世子妃这里一切有我。” 罗心听见这话,方才带着小厮嬷嬷们赶起牛车往西街的方向走,一步三回头。 单嫣站在门前笑着朝他们挥手,直到街道尽头已经望不见他们的身影的时候,她才终于撑不住了,只觉得脚下一软,几乎没有力气站直身。 “世子妃!”杜差眼疾手快,连忙搀扶住她。 单嫣眩晕之中猛然死死抠住身旁的门框,晕乎乎地转头惨白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文忠,我没事。” 杜差搀扶着她的胳膊,只感觉那空荡袖子里的胳膊细得可怜,好似一折会断。 “您这是何必呢……”杜差红着眼睛哽咽。 单嫣将胳膊从杜差的手中慢慢抽出来。 接着,杜差就瞧见往日素来被殿下娇惯的世子妃冲他微微的一笑。 “罗成若是在这儿,我可以躲在他背后什么也不做。” “但是罗成不在。” “所以,我必须站出来,护着我的母亲,护着我的孩子。”
第190章 窦建德的兵马达到了北平王府之外,恰好单嫣才把秦夫人他们从后门送走。 紧闭了后门,她搀扶着杜差往正门处行,窦建德与刘黑闼、苏烈三兄弟已经下了马进了大门。 双方在影壁地转角处恰好撞见。 单嫣抬眸瞥见窦建德的脸,立即垂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恭敬地福了福身:“夏明王。” 窦建德站在众人之前,看了她一眼,脸上满是笑:“不必多礼了。”顿了顿,目光闪烁看着她,“你倒是比我们先到呀。” “王府里无人迎接,怕怠慢了您,所以尽快赶着先到。”单嫣垂着眼帘,声音很是恭敬。 苏烈双手抱臂站在窦建德身后侧,饶有兴味地看着单嫣:“何必夫人亲自迎接,王府便没有别的人?还是说夫人担心我们是食言之辈,仓皇回来先把家中的人都安排出了府?” 单嫣微微咬了咬牙,没吭声。 苏烈看着她,眼底笑意更深。 忽的,他迈步上前来。 杜差垂在身侧的手刹那放在了佩剑绷簧之下,一双眼睛机敏紧盯着上前的苏烈。 苏烈绕着单嫣,不紧不慢地踱步一圈。 那目光,像是捕猎前的狼围绕着猎物盯看。 “这王府之中,很安静呀。”苏烈唇畔勾起一抹笑意,朝着单嫣猛地靠近一步。 单嫣下意识后退,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紧。 杜差唰的一声拔剑出鞘上前隔挡在她跟前:“不得对世子妃无礼!” 苏烈眉梢一挑,悠然往后退了一步。 刘黑闼眼跳冷光,也“当”一声拔剑指向杜差:“大胆!” 杜差实在忍受不了苏烈对世子妃如此冒犯的眼光,刘黑闼的剑一亮,心中的火霎时就勾起来。可正想动手,手肘处却被人轻轻拉住。 杜差侧首,就见单嫣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咬牙,回眸看身前,窦建德三兄弟的目光或冰冷或杀气,都正望着他们主仆二人。 “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三弟,回来。”窦建德客气笑起来,“二弟,把你的剑也收收,别吓着世侄媳妇。” 刘黑闼重哼一声,把剑扔回了鞘中。 苏烈淡淡地看了一眼单嫣,退开一步。 单嫣抬眸看着杜差,反而温声宽慰他道:“无妨。” “世子妃!”杜差还想说,却被单嫣用目光堵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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