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猛然扭过身—— 海兰珠鼻尖发红,紧紧抱着手炉,半晌再也忍耐不了,眼睫濡湿,泪珠串线般地落下。 眼泪止也止不住,在衣襟晕开点点深痕,飞快打湿了颈间绒毛,蓬松变为成结的绺。 她知道吴克善的苦衷,知道他的身不由己,她从没有怪过哥哥!她说过没有家人,见了哥哥唯有陌生,何尝不是怕。 怕哥哥出自阿布额吉的授意对她好,怕他为了科尔沁的荣耀来劝她,他是她唯一惦念,也是唯一惦念她的亲人了,自己又该怎么拒绝? 可她从没有想过,哥哥会千里迢迢地闯来盛京,不顾一切给她送亲,以兄长的身份,与科尔沁与大金没有半点关联。 他说要在成婚的时候背她。 海兰珠听得出吴克善话间的疲累,几乎能够想象他当下的模样,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堵在喉咙里,连眼尾都漫上了红。 小玉儿大吃一惊,顿时着急起来,抽出绣帕替她擦泪,“表姐,同表哥见面该是喜事,怎么哭了?” 她还想安慰,软轿前传来阵阵脚步声。 为首的亲卫端正英武,正是鳌拜。鳌拜递上一块令牌,躬身道:“大汗说过,出门在外,一切行事听从福晋。吴克善贝勒自科尔沁来,福晋见还是不见?” 令牌是科尔沁世代继承人的标志,在小玉儿担忧的目光里,海兰珠擦去眼泪,鼻头红红地道:“见。” 佩刀齐刷刷地收回,当即有人快马加鞭前去禀报大汗,侍从牵了吴克善的马,请他进老汗宫更衣洗漱。 嫡亲兄妹没有那么多避讳,海兰珠与小玉儿一下软轿,博敦连忙叫人收拾前院的厢房,备上热水,叫小贝勒好好用一顿饭先。 吴克善连着喝了两大壶水,匆匆洗干净脸,继而焦急地问:“饭食先不着急。妹妹可愿意见我?” 博敦望着他黑了一圈,干裂粗糙的脸庞,简直与上回省亲得蒙盛京夸赞的科尔沁贝勒判若两人。 她动动嘴唇,半晌才找回声音:“格格自是愿意见您……” 像是溺水之人得了救赎,吴克善的眼眶骤然一红,博敦叹道:“贝勒爷随奴才来。” . 宽阔的正屋点着烛火,海兰珠坐着,吴克善站着,两个人都是红眼眶。 小玉儿几步一回头,终是同侍女不放心地走了,准备好好问问吉雅其间缘由。 门吱呀一声掩上,一时间只余呼吸声。见海兰珠始终垂着头,吴克善心口泛上密密麻麻的疼痛,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叫了声:“妹妹。” 她比从前更美,也更冷,穿的住的无一不是上佳,应是在大金受到很好的照顾。 他不敢问海兰珠在乌特过得如何,都是他没用! “我……哥哥不求你原谅我,更没有让你回科尔沁的意思,哥哥只想问,大汗待你好不好。”严肃的眉眼折痕深深,吴克善依旧哑着嗓子,“如果不好,哥哥立刻带你走,走去没人发现的地方……” 海兰珠眼睫一颤,抬头看他:“大汗待我很好。他为我修缮关雎宫,不准许任何人欺负我,还命算计我的福晋改嫁。” “好,那就好。”吴克善讷讷,强忍住心下苦涩。 阿布额吉说的没错,他们没有骗他,大汗是为海兰珠攻打乌特的,又怎会待她不好? 屋内慢慢沉寂下来。 海兰珠轻声问:“哥哥怎么独身一人前来盛京,族里同意了吗?” 多少年没听到这句“哥哥”了。 吴克善眼角一热,手心紧握又松开,掩饰般地笑了笑:“当然同意了,阿布额吉本想入京,最后遣了我来。” 他像是想起什么,急急从怀中掏出秘方,“这是明宫流行的东西,不知为何传到科尔沁,听说生子的效果极好,妹妹先拿去再说。” 海兰珠一怔,手心便被塞了一卷黄纸。 保存得完完整整,字迹清晰,半点寒风也没有受。 “姑姑和玉儿想要生阿哥,何不留给她们。”她看了半晌,一双眼瞳乌黑如墨,“我抢去她们的丈夫,哥哥不怪罪我?” 吴克善摇了摇头。 “不怪罪。”他哑声道,“这是你早就该得的。” …… 海兰珠本就发红的眼眶一酸。 她捏紧绣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忽闻外头传来通报:“格格,恩和总管来了!” 紧接着便是恩和的声音,急促中带着喘:“贝勒爷,大汗召见。您若沐浴更衣,用过膳食,便同奴才走一趟吧?” 闻言,吴克善终于挪开投在妹妹身上的视线,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即便不舍,也得先见过皇太极。 前来盛京没有向大汗报备,是他冲动之下有欠妥当,吴克善涩声道:“劳烦总管了。” 转身的时候,他回过头,低低地、忐忑地道:“送亲……” “好。”海兰珠秀眉弯起,似柳叶拂过泪光,“我想要哥哥背我一回。” 嗓音悦耳,吴克善骤然僵在原地。 . 汗宫早已挂灯结彩,吴克善越看越有计较,大汗对海兰珠的重视不是作假。 恩和引他入了崇政殿,依旧是一坐一站,书房落针可闻。 面前之人的仪容实在不堪入目,皇太极缓缓开口,俊颜瞧不出喜怒:“她哭了?” 吴克善顶着红肿的眼眶点点头。 随即双手环胸,弯下腰道:“惊扰大汗与福晋,是吴克善的不是。” 看他脚步轻盈,郁色不再的模样,不难想象兰儿同他说了些什么,别是被这小子哄了去。 皇太极没有被这一声“福晋”取悦,凤眼幽深:“按理,科尔沁应告知婚期,派遣勇士光明正大地来,你生怕错过兰儿的婚期,连夜赶路,怕是没有经过寨桑和博礼的同意。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又如何保证世子之位稳固绵延?” 这般开诚布公,听得吴克善面色一变。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行了蒙古贵族的最高礼仪:“怎样才能顺遂继承科尔沁,给予海兰珠护佑,还请大汗教我。” 皇太极不再摩挲扳指,定定看着他。 重情不是缺陷,吴克善年青勇武,却带有过分的优柔,心甘被束缚,而今竟说出这般果断的话。是寨桑叫他规劝海兰珠,为哲哲布木布泰争宠,还是……生下科尔沁血脉的阿哥,日后去母留子。 他倾过身,语调微扬:“你不要姑姑和玉儿了?” 吴克善闭了闭眼。 “她们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爱,族人的,侍从的,还有阿布额吉的。”他的眼底血丝密布,“海兰珠只有我这个哥哥。大汗,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死后如何去见长生天?!” 这份“爱”指的是亲情,皇太极许久没说话。 半晌他道:“这些日子留在盛京,我亲自指点你。” 吴克善猛然抬头,与海兰珠五分相像的眼睛浮现惊愕,像是郁气尽去,散发浅浅的欣喜。 本该是个面不改色的英俊青年,日夜赶路的风霜毁了这一切,皇太极不忍再看,唤了恩和进来。 他是为了兰儿,吴克善高兴个什么劲? “叫太医拿些擦脸的药,赶快。” 恩和忙不迭吩咐跑腿,吴克善摸摸面颊,黝黑骤然浮现一团红。他道了句“多谢大汗”,声音极低,转瞬像是想起什么,扬起丝丝焦急:“海兰珠的批命……” “本汗已经解决了它。” 然后就见大汗离开案桌,伸出掌心,亲自理了理他的小辫。 吴克善受宠若惊,不由微微躬身,顺着他的手臂往下瞧。皇太极喜好黑衣,而今身穿常服,衬得天青色穗络十分显眼,其上绣有精致的的柳叶图案。 ……叫他十分眼熟。 吴克善一愣,瞅了眼自己的腰间,又看了看大汗的腰间。 为何会有两个相同的佩饰?连陈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难不成当年妹妹又绣了一个?? 不对,他方才去见海兰珠,她好似没有往这儿看过。妹妹怎么一点儿也不好奇? 从前的姑父成了妹夫,但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吴克善不好直接问,直把眼睛看出花来也没看出区别,动了动唇,怀揣满肚子疑问离开。 恩和挪开眼,憋住不断乱颤的身体,深深垂下了头。 皇太极重新坐上案桌,瞥他一眼,执起笔道:“想笑就笑,为何一副女儿家做派?” “……”恩和心道奴才不就是说了句不想做枕边人吗。您故意戴穗络气吴克善,不也是记着多年以前他犯下的旧事? 格格出嫁乌特的前日冷眼相对,想必吴克善贝勒有的受喽。 恩和觉得自己的罪过是远不能和吴克善相提并论的,正欲辩驳,便听大汗话锋一转,道:“遣人给他安排住处,就在老汗宫中,兰儿的隔壁吧。” 恩和即将出口的话戛然而止,这住处何止好,简直太好了,难不成他猜错了?大汗并不是故意的? “那儿离关雎宫远,不过两天邻居,倒也十分合适。” 恩和:“……” 他差点忘了格格是待嫁之身,大汗果然不叫人失望。 皇太极不管他,嗓音低沉道,“兰儿那里如何了,叫太医瞧瞧,不要哭坏了才好。” . 吴克善同海兰珠见面的时间里,小玉儿找吉雅套出了所有的话。 吉雅心思纯净,一心一意只为海兰珠,自是知道小玉儿大福晋待格格好,一时间无有不言,说着说着还红了眼眶。 小玉儿半晌回不过神,心乱如麻地在老汗宫乱逛,又是不解又是气怒,安布怎么这样糊涂?! 单凭大祭司之言……说布木布泰是有福之人也就算了,凭什么说表姐无福,满草原的人就要信? 大祭司风烛残年,早就老花眼了,安布也不多找几个祭司来瞧瞧?! 她出生草原,只是幼时来到盛京,倒拜佛拜得更多一些,什么喇.嘛祭司,小玉儿都是不信的。尤其布木布泰是她最厌恶之人,一想到海兰珠的命运同她天差地别,小玉儿心里头烧得慌。 幸而表姐遇上大汗,幸而来到盛京,否则不得被磋磨死? 还有那劳什子乌兰,叫她说,改嫁莽古尔泰算什么惩罚,得剥皮抽筋才好,方解心头之恨! 怒着怒着撞上巡逻的亲卫,领头的她认识,正是方才轿前递来令牌的那位。小玉儿身子一歪,紧接着被人扶了起来,回过神忙道:“对不住,可有踩着你?” 靴上踩来一双脚,鳌拜面不改色。眼见小玉儿将要摔倒,他面色微变,即刻伸手挡了一挡,“大福晋,奴才半点也不碍事,大福晋可有损伤?” 小玉儿这才发现面前的亲卫长得不赖,居然比吴克善表哥还健硕些。 大汗莫不是看脸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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