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一些,夜市里聚拢的人大声倒计时,从“十”数到“一”,他耳畔传来轻轻的应和声:“三、二、一。” 再往前,在他抱怨今晚要回去加班的时候,她揉揉他的脑袋,安慰说不一定呢,我们看完烟火再回去。 最后,是玫瑰香气浓郁的情侣餐厅中,他不开心地说工作又增加了好讨厌,她声音轻轻地说:那可真是太糟了。 没有证据,冥冥中的直觉若隐若现地低语: “你忘了吗?她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 她亲自见证了太宰治与琴酒的谈话,知道他们商议的每个字每个词,暗金色的眼眸纳入桌上人的表情和私语。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来历、过往,你知道多少?” 寥寥几语。她的过往是一团迷雾,她将信仰与誓言交付与谁,谁又追随她的脚步侍奉忠诚? 无人知晓。 耳畔的低语声逐渐远去,消散的声音如蛇尾滑过后颈,激起一阵发麻的寒意: “昨晚,她期待的真的只有烟花吗?” 似雾的冰冷黑暗笼罩了太宰治,空荡的办公室如一只嗜人的兽张开深不见底的口,要将他吞没。 落地窗外,雨线淅淅沥沥划过玻璃,留下一道道交错的水痕。 太宰治指尖触碰玻璃刺骨的寒冷,他敛下眼,遮住眼底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郁。
第22章 雨越下越大。 天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烟雨笼罩的灰色城市亮起一盏盏朦胧的灯。 山吹律理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身体向后倚着沙发,手里浅蓝封皮的诗集读了大半。 她一只手放松地搭在腿上, 另一只手翻过书页, 韵律独特的文字仿佛要从纸上跃出来。 我心口有一朵开满谎言的花, 你要我赤诚剖露心脏赠你, 便也一并吞了苦涩的果, 与我惶惶终日,与我厮杀磋磨。 “与我惶惶终日, 与我厮杀磋磨。”她轻轻念了两遍,放了一片粉白月季的花瓣做书签,合上诗集。 晚间八点, 太宰治仍然没有回来。 “他今天加班?”山吹律理走到落地窗边俯瞰仅有零星车辆驶过的街道, 标志性的五座大楼是灰暗城市中唯一灯火通明的建筑物。 “还是说……他知道奥吉尔白兰地死了?” 怎么想也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如果只是单纯加班,太宰治早就打电话给她一边批示文件一边疯狂抱怨,非要她同仇敌忾狠狠骂森鸥外一通才高兴。 奥吉尔白兰地之死、泄露的消息、不见人影的太宰治和他可怕的疑心病……山吹律理在脑中大致过了一遍太宰治的心理活动。 “还以为他会带着一群黑西装上门堵我,一脸大义灭亲地把我押送到审讯室去呢。”她伸了个懒腰, “真可惜。” 可惜什么,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从阳台搬到室内的月季舒展吸饱水分,一盆花中有三两株花苞,唯独最左边那盆只剩一枚孤孤单单的花骨朵,被人辣手摧花摘了她的姐妹走。 最后看了眼客厅的石英钟,山吹律理走到玄关弯腰换鞋。 公寓内的灯熄了, 防盗门被打开, 踩在台阶上的步子轻如猫爪, 声控灯巍然不动。 一片漆黑之中, 窗外的雨还在下。 雨滴打在地面上, 溅起一阵白茫茫的水雾。 昏黄路灯清晰照出丝丝雨线划过的印迹,浑身湿透的野猫长长喵了一声,窜进垃圾桶后的暗巷。 Lupin酒吧的灯牌在雨中若隐若现,织田作之助听见下楼梯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 不认识的人。 是个五官漂亮得近乎锋利的少女,暗金色的瞳孔像猫,黑色束腰裙勾勒极美的腰线,望过来的眸子平静宁和,像极今晚寂静的雨夜。 “晚上好。太宰不在?”山吹律理停在吧台前,伸手挠了挠盘坐在椅子上的三花猫毛绒绒的下巴。 猫咪情不自禁地晃了晃细长的尾巴,喉咙呼噜作响,腮帮子搁在她的掌心里胡须翘翘。 是在和他说话吗?织田作之助想了想,这里除了老板只有他,应该是在和他说话吧? 直接用“太宰”来称呼太宰治、没有加上“先生”“大人”甚至“长官”为后缀的人在横滨总是少有,能从太宰治口中得知Lupin,他们之间大概存在着某种意义上极亲密的关系。 也就是说,可以回答她的问题。 “之前在。”织田作之助喝了口酒,回答道,“半个小时前刚走。” 他们不是每天都会到Lupin喝酒,坂口安吾忙一些不常在,太宰治属于闲的时候天天来、忙的时候影子都踩不着的极端派,织田作之助最稳定,定点完成工作后下班来这里喝两杯。 就在先前,当织田作之助走下Lupin长长的木制楼梯,看见独自一人喝酒的太宰治时还有些惊讶。 他点了一杯加冰球的威士忌,坐到太宰治身边。 “晚上好,织田作。” 太宰治举了举酒杯,黑色西装上带着明显的氲湿痕迹,衣角滴落的水在地板上印出一道弧形的水痕。 水珠从太宰治的额发落下,像一只打湿皮毛的黑猫,鸢眸中水雾欲滴,沾水后颜色渐深的绷带贴在他的皮肤上,湿润的冷意一阵阵上涌。 离太宰治有一个座位的距离,织田作之助也能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晚上好。”织田作之助抿了口酒,“太宰,你没有拿伞吗?” 雨一天都没有停,太宰治淋雨从港口Mafia总部走到Lupin,在门口慢吞吞拧干袖子才进来。 织田作之助到的时候,他身上的水分缓慢地被人的体温蒸发一部分,留下又阴又湿的寒冷。 “总部没有多余的伞啦。”太宰治趴在吧台上戳酒杯中的冰球,“淋感冒说不定可以要到带薪假,不是挺划算的么?免得森先生又压榨劳动力。” 他虽然是笑着说话,却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身上那股厌世的苍凉感几乎压不住,丝丝缕缕属于Mafia的血腥气味漫上来,让人几欲窒息。 哪怕刻意学了女子高中生欢快可爱的语气,也不能使与他聊天的人放松分毫。 “出了什么事吗?”织田作之助平静地问,他是少有的不畏惧太宰治的人,是太宰治为数不多认可的友人。 “没有哦。” 太宰治晃了晃酒杯,杯中的冰球在灯下反射剔透的光芒,晃过他看不清神色的眼眸:“什么都没有。” “哦,是这样。”织田作之助没有追问,相信了这个答案,他平平喝了口酒,“下次记得要带伞。” “没有下次了。”太宰治仰头喝干杯中的酒液,语带笑意地说,“下雨天的鹤见川,湍急的打着暗旋的河水,人一沾到水里眨眼就不见踪影——你说,最迟多久能找到我的尸体?” 不等织田作之助回答,太宰治轻轻把酒杯放回吧台上,杯底与木制吧台磕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开个玩笑。”他单手插兜站起身,向后挥了挥手,“我回家啦,你慢慢喝。” 太宰治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中,门被关上,屋外沙沙的雨声与脚步声一齐隔绝。 “他说他回家了。”织田作之助回答山吹律理的问题,“会不会和你正巧错过?” 他猜出眼前的黑发少女正是太宰治口中一见面就说出“请你以死亡为前提与我交往”的可怕女友。 “太宰走的时候有带伞吗?” 山吹律理拧了拧湿透的裙角,雨水顺着她的指缝向下淌,黑色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飘逸的裙角因沾水褶皱,黏在腿边。 她同样是一路淋着雨走过来的。 “没有。”织田作之助养了五个孩子,言语间不免带上老父亲的关心,“老板这里有伞可以借,如果你要去找太宰,不如拿一把?” “已经淋湿了,再打伞也没有意义。”山吹律理缓慢地抚开黏在肩膀上的黑发,乌黑的长发划过白皙的肌肤,水痕淋淋。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不打扰你,你慢慢喝。”少女摆摆手,最后撸了把猫头,转身离开。 地面上太宰治留下的水痕才要干涸,又被另一道水痕的覆盖。 同时被两个人叮嘱“慢慢喝”的织田作之助拿起酒杯,在酒吧老板波澜不惊的目光下推过去:“再来一杯。” 下了一整天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像破了个口,一盆盆水泼向人间,满目皆是氤氲的白茫雨雾。 发尾滴落的水与雨不分彼此,用作保暖的衣衫在雨中化为湿冷的利器,紧紧贴在皮肤上,将人体最后一丝暖意吸走。 暴雨之中,山吹律理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越走越偏,路灯从一步一盏变为三五米才有一道黯淡的光,泛滥的河水冲击堤坝,往常安静的水域升起一个个起旋的暗流,卷入漩涡的枯叶眨眼被撕得粉碎。 她停在一根孤零零的路灯下,遥遥看见河堤边坐着的人影。 太宰治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手里揪着一朵花瓣嫩黄的小花。 雨水顺着他尖尖的下颌淌下来,滑进西装领口。太宰治揪下一片花瓣扔进水里,嫩黄色的花瓣连挣扎都不曾有,瞬息间被河水吞没。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是她背叛、是她泄密、是她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吗? 太宰治揪着花瓣一点点地数,像是固执地非要得出一个答案不可。 港口Mafia不是讲证据的组织,哪怕有一点怀疑,太宰治都可以直接把人拎到审讯室。由他亲自去审,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这次偏偏不成。 世上大抵总有些肆无忌惮无所顾忌的人,一切规则面对他们统统都要绕道,不讲道理,没有理由。 山吹律理是最典型的代表,何止是需要证据,哪怕抓到现场太宰治也要掂量掂量打不打得赢,值不值得因为一些事和她翻脸。 太宰治有证据怀疑山吹律理是卧底吗? 没有。 全是他一厢情愿的猜忌,她在夜间坊市分明一步未曾离开过他。 有证据证明她是蓄意接近太宰治、故意借机加入港口Mafia的么? 没有。 白嫖的人是太宰治,主动开口邀约的人是森鸥外,以约会为名义带她加入与琴酒的商谈这点她事先根本不知情。 太宰治的怀疑在大多数人、甚至森鸥外眼里都非常牵强,哪怕是他自己仔细回想,也觉得十有八九是他疑心太重。 可这一分异样,始终耿耿于怀。 太宰治想不通,心情愈发地差。 雨水打湿眼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耳畔剧烈的雨声与昨晚震耳欲聋的烟火炸响何其相似? 勾住指节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水袋中的金鱼在交握的掌心下快活地吐泡泡,她脸颊边挂着一枚赤红鎏金的狐狸面具,烟火开始前还躲在面具后逗猫似的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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